第314章 (三十一)死当从此别

“自害而死?那可真是稀奇。”

颜九变心里略觉惊奇,却依然拿着一副揶揄腔调道,“真是让人好生疑惑,像你这样同滑虫一般打都打不死的人物,竟会选择自我了断?”

他的目光转向在焦灰里仰卧着的金乌。罗刹鬼此时伤痕累累,动弹不得,惨白面颊上却浮现出一抹微笑。

金乌轻声道:“水九,你不觉得这枚死签真是妙极了么?”他咳了几声,旋即低低地笑了起来。

夺衣鬼对他这话百思不得其解,皱眉道:“妙?有什么妙的?死签上写的都是咱们的死状,横竖都是死,还有什么好坏之分?”

“但你不觉得…既然左不正真有通天之能,预料到我是自戕而死,且那预料向来分毫不差…”

金乌碧眸灼灼,双目里绽出慑人寒光,道:

“那便是说,我不会死在她手里,她杀不了我!”

颜九变倏然震怖,他从未想到死签可以这样作解。以往的刺客们总是在拿到死签后神惊魂战,想尽法子避开可能会让死签应验的道路,可殊不知死签也是一道延命符,生死阴阳为二极,能互通变换。

夺衣鬼喃喃道:“是…你说得是。我以前竟未想到死签是这个意思。”

金乌的死签是自杀而死,那便是一条性命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无人能杀他,只有他自己。颜九变忽地想通了一事,他总算明白罗刹为何能在过往的声闻令里身陷敌阵、浴血搏杀却能安然归返了,因为金乌自知不会死在敌寇手中。

他看着罗刹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庞,只觉心里似被灼烫了一般,有丛簇细小焰苗渐渐生出,烧遍四肢百体,教他心底里涌起一股勇气。颜九变静默地坐了一会儿,凄然一笑,“那你说我那死签——‘面目裂开’,说的是我会以本来面貌失去性命么?”

“…是。”金乌微微点头道。

颜九变凄凉笑道:“也好…这也十分之好,至少后来人给我上坟时还记得我的名字。”

两人静默地坐了片刻,只听得彼此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声与外面当啷作响的交戟声。

夺衣鬼忽而从地上拾起一枚焦黑木条,艰难地支起身躯,脸上露出一如既往的浮滑与狡诈之色,道:“但是,我才不愿这样死。”

他冷笑着靠到金乌身边,两眼直勾勾地注视着那与自己极相似的面貌。金乌不由得心中一寒,此时只听他道,“喂,金五,要是你死了,一定会有许多人为你追悼惋惜。你可是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再如何不济,也要比我要招人喜欢。”

金乌看他神色诡黠,知道他又在动着坏心思,冷声道:“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颜九变微微一笑:“不错。你的脸、你的名字着实招人喜欢,这天下的所有人只要听到宁远侯的名字,心里就已敬畏了几分,爱屋及乌,连带着也对你十分喜欢。虽然我时常痛恨你,但不得不说,你的模样是我用过的最好使的皮囊。”

“多谢夸奖。”金乌冷笑,看着他将手探入怀中,缓缓摸索,戒心大起地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水九?”

夺衣鬼从怀里取出一柄短匕。这短匕本是武盟盟主武无功对他的赠物,鞘身微弯,形似羊角。他将那匕首抽出鞘来,只见刃身上有回波繁文,仿若流水微波,此时在火光相映之下流转发亮。

“我想作什么?”颜九变嘲弄似的一笑,“我想做的事,这数年来你还不明白么?”

他弯下身,狠狠地把短匕向金乌刺去!颜九变双目尽红,咬牙切齿,面貌仿若狰狞厉鬼,他高声大吼。

“我想杀你!只要这世上没了你,便不会有人称我作赝品!我再不是颜家的玩物,再不是候天楼任人欺压的水九,我是你!是在宁远侯府中得万千宠爱的金乌!”

吼声震荡在昏暗焦墟中,震得两耳嗡嗡作响。颜九变声嘶力竭地高喝出这一通话后,忽而似泄了气一般,将头颅低垂,喃喃道:

“在你眼里,我是个恶人么?”

匕尖贴着胸侧划过,刺进地里,颜九变没刺穿他的胸膛,只用那匕首划破了他些许衣衫。金乌没有挣动,只是仰躺着,静静地望着如血天际。

许久,他道,“在我眼里,你只是水九,一直都是。”

颜九变惨然道:“但我想做一个恶人。世人常说,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我才不想做什么好人,我只是想活下去,活得愈久愈好罢了。”夺衣鬼缓缓弯下身来,借着那刺入地中的匕柄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缓慢地靠近金乌,将他俩的前额抵在一起。

此时他们在极近之处四目相对,幽瞑的墨瞳对上烁烁碧眸,眼波里似含着千言万语,纷乱杂绪。一时间,他们只是沉默不语地凝视着对方,明明两人面貌如出一辙,可心性却似有天差地别。在这死一般的静默里,他们仿佛听到了对方胸腔里的心跳声,仓皇而急促,微弱却坚定。

夺衣鬼望着罗刹,轻声道:“而且,如果我是恶人的话,你一定会把我记得更长久一些,会一直放在心底。”

金乌望着他,只觉他俩脸上淌下的血水融在一处,滚烫仿若烈焰烧灼。颜九变从地里拔出短匕,抓住了他的手,缓缓抬起,将他五指掰开,把那匕首塞进他手心里。夺衣鬼手上使了劲儿,匕柄上的粗糙花纹印在手心里,热辣辣地发疼。

罗刹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颤声道:“你要做什么,水九?”

他的一颗心不由得紧绷起来,生怕颜九变要用这短匕刺穿他的心口,假作黑衣罗刹自尽之态,再好鸠占鹊巢,从此冒用他的名头活下去。

不等金乌挣扎,颜九变便紧抓着金乌手腕,将那短匕举高。匕尖寒光烁动,刀锋冷冽而残忍。金乌伤重难支,轻颤着竟无法挣开。罗刹咬牙切齿,提膝顶在颜九变胸腹处,可颜九变只是身躯重重一顿,并未被推开。

“让开,水九!”金乌吼道,“别拦着我杀左不正,让我出去!”

夺衣鬼死死按着金乌,微笑道:“不,要出去的是我,是冒用你名字的我。”

在激烈厮斗间,金乌拼命挣抗,身上鲜血直流。拳脚相对了片刻,他俩正恰四目相接,金乌望进颜九变的两眼里,不由得略略怔神。不知怎的,他竟从这位昔日的同僚、如今的仇敌眼里看出了悲戚之色。颜九变的目光沧凉如水,看似宁静无澜,却暗蕴着狂涛骇浪。

在目光相触的那一刻,金乌浑身一阵,如烟往事倏然从脑海里浮现而出。

他想起五年前的中州,风雨凄凄中,夺衣鬼与罗刹站在灯火昏黄的屉院里两拳相碰的那个如墨黑夜。

想起他仍在候天楼的同乐寺时,坐在银杏树顶啃山楂果,将籽儿落了树下的颜九变满头。颜九变大为光火,满脸恼红,摇着树要撵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