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十八)只愿期白首

两个人躺在厚褥子里,面面相觑。王小元慢腾腾地挪过去,他犹豫着探出手,手臂绕过金乌的胸口,紧紧揽住了他,金乌也迟疑了片刻,伸手轻轻回抱着王小元。

他俩贴得很近,额头几乎相抵,吐息带着高热时的滚烫。

“你好冷,少爷。”王小元低低地说,“明明抱着手炉,还是好冷。”

这是坠入冰池后落下的病症么?王小元只觉自己似抱着一块顽冰,丝毫不见融化迹象。金乌闭上了眼,呢喃道,“你倒是比手炉要暖和一些。”

两人抱在一起,静静地听着对方的心跳,两颗心怦怦地叩击着胸膛,起先有些躁乱,旋即平稳而缓和地跳动着,王小元轻声道:

“等你病好了,咱们再去外头玩罢。上回说书先生的故事还未说完呢,我再带着你去听他讲完。”

金乌却摇头,“好不了的。”

见王小元愕然,他道:“我娘好像有寒症,她说我也会有。之前我把那药丸儿偷塞给你,她发觉了,冲我发了老大的火,还同我置气,说我这病一辈子都好不了啦。不过我觉得倒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以后冬日少出些门,窗屉收得紧些便罢了。”

王小元惴惴不安:“我…那还有什么法子治病么?我…要不我把旺气丸从嗓子眼里抠出来,还给你?”

“恶心死了。”金乌朝他翻白眼,“我才不要吃你吃过的东西。”他忽地抱紧了王小元,紧绷的神色略舒了些,“但是你身上真热,是不是那丸药的缘故?喂,王小元,其他活儿你可以不干啦,给我当个手炉暖暖就好。”

最是好吃懒做的王小元听了这话,两眼发亮,忙不迭应道:“好哇,我每晚都钻进你被窝里!我那儿的床虽也不错,可少爷床上的褥子才更舒服……”

金乌眨了眨眼,打断了他的话:“…给我继续说上回的故事罢。”

“什么故事?”

“就是玉白刀客的传说。上回你说到她挥刀斩裂了天山浮壁上的天师像,后来怎样了?”金乌在他臂弯里凝望着他,碧眼像翠叶尖上微颤而青莹的晨露,看得王小元心里不觉怦怦乱跳。“我觉得你比先生说得好。”

王小元顿时尾巴翘上了天:“嗯…那是自然!我爹曾把我卖进一个戏班子里头,因为我吃得太多了,班头把我丢给了个得了天花的盲眼先生,他带我走街串巷,评过许多回书,我还会敲板子呢!”

于是他便给金乌叙说起了玉白刀客的故事。那飘然若仙、一身雪衣的刀客素来是世人的向往,她刀法精妙绝伦,又有侠骨柔肠。流传坊间的故事皆跌宕起伏,让人听得屏息凝神,心醉不已。王小元讲得绘声绘色,时常手舞足蹈,演得与书中人更发相像。

金乌也听得痴了,时不时扯着王小元衣袖,催他快些讲下去。不知觉间月牙西移,天色发暗,已至欲曙时分。两人心神微倦,金乌也有些困乏,却仍抱着王小元,道:

“前些日子里,你是不是向我讨要天山门的玉佩?”

王小元心里一动,连声道,“是呀,是呀。少爷,你现在愿意给了我么?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去到天山,见到我义娘,做像玉白刀客那样的大侠客。”

可金乌却坏心眼地一笑,道:“我还是不想给你。”

“没事儿,你给我的已经够多了。”王小元道,“光是壬阳…嗯…什么王八丸,我就不知道怎么还。”

金乌低声道:“我想要你留在这里。要是你走了,就没人带我出去玩,也没人同我讲故事了。”

“要留在这儿一辈子么?”王小元问。其实他心里倒无甚所谓,他在金府待得挺舒坦,不用在外头风餐露宿,拣酒楼的泔水吃,与凶恶的大犬搏斗。他也许该死在几日前的那个飘着浮冰的池子里,可如今他却活过来了。

“可我的一辈子很短。”金乌说,他抓皱了王小元胸前衣襟,“反正也不会让你在这儿留得太久。我娘说,她能将我拉扯到十五岁,那便是老天开眼了。哈茨路人里极少有人活过而立之年,我的许多兄弟姊妹连冠礼都未行过,就埋进了土里。”

“你要是想做什么大侠客,出了金府后也还有许多时候去做。阿爷给我请了许多师父,你也能随他们一块儿练武。”

王小元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话好了。他觉得顺着金乌的话头继续往下说只会徒增心酸,便突地转了话锋:“不说这个啦,少爷。我当时从先生那儿只听了半本的戏文,还有许多不曾听过。下回咱们再去听罢?”

金乌枕着他的手臂,喃喃道:“是啊,我也想再出去一趟。玉白刀客的故事…我也还未听够呢。”

“我要是往后行走江湖,也能做个和她一样厉害的侠客就好了。”王小元将褥子扯紧了些,舒坦地伸开了手脚,打了个呵欠,“到了那时…我便自创一套神功无敌刀法,要全天下人都知道!”

小少爷一巴掌拍上了他的脸,凶狠地道,“你先少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再收罢!要是往后让我见到你做一件坏事,我便打你一回!”

王小元捂着脸,委屈地道,“你老是打我,痛死啦,少爷。”

“你要是坏事干得少些,我也不会打你。”

“那你要是做了坏事儿,我也能打你么?只有你一个对我动粗,一点公理都没有。”王小元不服气地道。

金乌冲他冷笑:“行啊,要是我做了恶事,你打我也成。只是要我干坏事,倒还不如教我去死。而且你未必打得过我,哼哼……”

王小元也奸险地笑,道:“要是我往后做了大侠,就要专教训像少爷这样的恶人,像衙门里的皂隶大人一样拿宽板抽你的屁股。”

“哼,哼哼…”金乌冷笑了一会儿,忽地收了笑声,猛地蹿起来,骑到王小元身上,凶恶地张口咬他。

“你敢!”

——

春寒已过,正是收洗毛物时。转眼间落雪的日子已过了两月,街头巷尾的行客一个个褪了冬袄,换上青阳时候的布衣。走贩货担子里盛着黄澄澄的枇杷,阳春花已谢了许多,只有枝梢还余着几瓣粉红的香瓣,风一吹便蝴蝶似的翩跹落入担子里。

酒肆里卖起了青皮酒,微酸的醇香漫荡开来。吃酒的人很多,摩肩接踵,人头攒动,谁也没发觉在肆中的一角,有个青衫的小仆役坐在酒肆中的条凳上,对着两个乞儿模样的人垂下了脑袋。

“我…我不和你们去天山了。”

王小元沉默半晌,从袖里摸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囊,放在桌上。里头的碎银哗哗作响,不知是塞了多少银子。

可坐在他对面的王太和钱仙儿却未眼放贪光,抓起钱袋便塞入怀里。他们只是愕然地对视,旋即犹豫着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