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二十七)不意熟黄粱

车轮子辚辚作响,王小元身上盖着一片稻秸,身躯在颠簸里起伏晃荡,胸口也像飘在海面上一般发闷晕眩。他坐上了去天山的货车,车上载着大块云石,只有一条小缝供他躺着。于是在闲暇时日里,王小元都是只默不作声地躺着,偶尔下车和行夫们吃些粮糗,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他时而会回想起那个火光冲天的晦暗日子,那就像一场噩梦,他丧魂落魄地从金府里逃了出来,魂儿却似丢在了那处。

路上的风景不断变换,不知过了多少日,骡车带着他走过青嶂重叠、粼粼波光的锦江,走过空廓净荡的郊野、人往马集的成邑。明明是秋日,天气却越来越热,火球似的白日高悬于空,将混着驴马粪的泥路晒得干裂,散出干燥的热气。

夜里,王小元被虫声惊醒了,他从车板上爬起来,只见草席间透出月牙金丝似的光芒,伸手一揭在白日里被晒得滚烫的草席,只见得车外草木葱茏,岵山犹如碧帐,环笼于天地间。王小元傻了眼,赶忙探出脑袋,向前室里的行夫喝道:

“喂,行夫大哥,不是要去天山么?怎么净往南走啦?”

何止是往南行偏了路,这简直是一路直奔南方,和去天山的路全然不同!王小元心里凉了半截,仰首一望,只见得眼前尽是郁郁芊芊的草木,一道泥径蜿蜒入山,正是他熟悉之极的顶天大山和恶人沟。

看来不止是往南走,倒还来到他往昔的家门口处来了。

行夫抖抖索索地探出头,王小元这才瞧见一柄寒光锃亮的钢刀抵在他喉间。前室里坐着个披发麻衫的山鬼,正咧开一口黄牙冲他笑。

“唉呀,我还以为劫到了单大生意,没想倒劫到了个面熟的小娃子!”

王小元认得他,当即便叫道:“郝大哥!你怎地在这儿?”

山鬼也不答话,只嘿嘿地笑了一笑,将刀尖从喉头挪开了些,一脚踹在行夫屁股上。行夫踉跄着滚下了车,当即屁滚尿流、手脚并用地跑走了。

待那行夫跑远,山鬼跳下车来,扛着刀晃悠到了王小元面前,伸手一捉,便将他从草席底拎了出来,问道:“王当家呢?”

这话问得王小元泪眼汪汪,他忽地鼻头一酸,红着眼道:

“死…死了。”

山鬼瞪大了眼:“死了?”

“他一直在嘉定看着我,我从嘉定逃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好多穿得乌漆抹黑的刺客。爹要我快逃,我却把他抛下了……”

王小元小声地道,低头绞着两手手指,泪珠子一粒粒地砸在指上,有些发疼。

“哼,人各有命,你老子去了那生地那么久,那儿虎狼成群,丢了性命也不奇怪。”山鬼道,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悲喜。

“那儿没有老虎和狼,只有人!”王小元晃着小拳头,同他争辩。

“人倒比那两样兽物可怖多啦,不然你瞧你去偷的几个官老爷家里,虎皮、狼毫不多着么?”

王小元无话可对,只得低着头嘟囔。“奇怪,我明明搭的是去天山的车,怎么就到了南海?”

山鬼冲他一勾嘴角,“是你小子不走运,去了咱们勾结的车行,那儿售的净是黑车,一旦搭上了,就得被拐回咱们这山沟子里来,再被咱们狠狠敲上一笔。不过放心,你那掏出去的银钱,郝大哥会给你一文不少地讨回来。”

郝大哥拎着他晃悠悠地往小径深处走,他一面走,从林中便涌出许多衣衫褴褛的影子,幽魂似的跟着他们移步。

那都是恶人沟中的山鬼,麻衫蓑衣之下是干瘦得仿若树枝的手脚,正如喜虫般轻轻颤动着。王小元转头一望,在黯淡的月色里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庞。久别再逢,他想张口欣喜地唤他们的名儿。

可山鬼们只是沉默地迈着步子,面色凝重。王小元讪讪地住了口,老实地被郝大哥拎着。山鬼挟着他走进了浓茂的深林里,林中深处有几道幽荧的火光,秋虫寂寥地沙沙叫唤。

他们走进了竹篱围着的、火烧过的一片荒地里,四处里堆垛着细草、竹竿,有拄着竹杖的老汉坐在荒地四周,年迈的面庞上千皱万褶,像干涸的沙土地,阴影藏在犹如沟壑般的皱纹里,随火光悄悄地摇曳。

恶人沟的八十八位长老静默地坐在荒地上,围成一圈。人影重重,在夜色里像绵延的小山。王小元被山鬼放了下来,站在了人群之中。

火堆里的枣木枝哧剌剌地作响,火星子在风里飘洒。长老们如肃穆雕像,全然不见往日慈爱,只冷眼望着他。人群之中坐着个剃了秃瓢的小少年,是钱仙儿。此时他两眼发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王小元正懵头懵脑地发着愣。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在去天山之前被拐回了自己的老家,也不知这些昔日里亲热的乡人为何会对他冷眼相待。钱仙儿忽地发话了,声音淡淡的,似结了冰霜。

“小元,许久不见。”

“嗯…嗯。我也好久没见你了,仙儿。”王小元呆呆地道,目光从长老们身上掠过。“还有各位爷爷……”

“你可知自己离了恶人沟有几日么?”坐在一旁的苦慈长老忽地抬高声调,几近恶狠狠地凝视着他,“沟中有规矩,凡离顶天大山逾十日,且不知会当家者,当众杖责,且逐出恶人沟!”

王小元吓得傻了眼,磕巴道:“甚…什么规矩?我不曾听过!”

他自小在恶人沟里过活,常黏在王太屁股后头跑,只知他老子随心所欲,一拍脑袋便指点山鬼们东往西奔。劫了大镖能赏多几口饭吃,劫少了也不曾挨罚,明文规矩是不曾有过的。

硬头簧长老在阴影里嘿嘿直笑,细狭的两眼迸出精光,“咱们恶人沟的规矩便是当家,当家要咱们往东,咱们就一步也不敢往西!如今当家不在,那便有新的规矩了。”

人群里一阵骚动,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从四面传来。

“哼,总算逮着了这小子。在宁远侯府时咱们不便出手,他倒跑来咱们车行里雇车,总算被咱们捉着啦!”

有人向他唾了一口,“王小元,咱们都从钱仙儿那处听说啦。你以为出这恶人沟是如此轻便的事儿,说走就走么?今儿正恰逮着了你,咱们得教训你一番,教你长些记性才是。”

一张从货车上撕下的破烂蒲席铺在了地上,王小元被山鬼们按着,死死压在了蒲席上。

“喂,你们要拿我做什么?”王小元大嚷大叫,不住地挣扎。他如坠五里雾中,为何他在去天山的途中被截回了恶人沟中?这些山鬼又为何转了性子,对他冷漠之极,又要痛打他一顿?一切都似是不可理喻,他被死死按在蒲席上,面颊贴着蒲草,压出一道道红痕。

翠绿的竹棍尖儿晃到了他眼前,深深扎入泥地里。王小元顺着竹棍惊恐地向上望,只见身形硕大的苦慈长老眉关紧锁,垂头凝视着他。天边的月牙洒下的黯淡清辉、杂乱曳动的火光仿佛都被那宽厚的脊背挡住,王小元眼前只余一片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