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不见旧时人(三)

不一会儿,从武馆里走出一个着月白衫子的少年。

见到那人影前来,李方生一愣,只见得那人一头雪丝,衣衫是白的,发也是白的,像一片雪落进了人间。看着年纪轻轻,噙笑的眼里却似有星霜,到头来也不知究竟是比他年少,还是年长了。

可最教李方生奇怪的是,这人身姿单薄,不似个武人。练刀之人常重膂力,可这人手脚纤细,不似能提起重铁的模样。

李方生打量了他半晌,狐疑地道:

“你是这里武馆的师父么?”

王小元背着手,只朝他笑:“不是。”

“既然不是,那老头儿怎么把你叫出来啦?”

“老黄牙是教拳脚的师父,不大会使刀。”王小元说,他颊边现出了个浅浅的梨涡,像盈满了和暖笑意,“我懂得些粗浅门道,便来应你的门了。”

李方生心里却在窃笑,他瞧这人面上从容,可等他演出那祖辈相传、天下闻名的乱山刀法后,这人定会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叫娘。

老黄牙在旁重重咳了一声:“咳,这…这位虽是代师父,懂些刀法,可却不传人。”

李方生犹豫着道。“嗯…所…所以,你不授我刀法,只是同我切磋一番?”

王小元笑道:“是。”又道,“先进武馆来罢。”他斜过身子,领着李方生走进武馆里,老黄牙对他高声道别,要他走时记得挂好门锁,便佝偻着背走了。

朱红的板门后是片砖地,扫得整洁。明黄的旗帜前置着兰锜架,王小元在架上取下一柄长刀,梅花刀格,刃身却黯淡而有颇多豁口。李方生见了,不屑地撇嘴:

“怎地用这破烂玩意儿?是这乡里没一柄好刀了么?”

那少年有些困惑,将手上的刀翻来覆去地瞧了一瞧,道:“这刀不是挺好的么?刀这物事,能用便成。”

李方生在心底里冷笑,果真是井底之蛙。他使的乱山刀乃错金刀锷,使的是百炼之钢。没了好刀,再厉害的刀客也使不出十分劲力。

他正胡思乱想,却见得王小元已后退几步,将腕节贴上刀盘,作出起势动作,朝他比划了个“请”的手势。于是他也后退站定,大模大样地亮出自家祖传的那柄乱山刀。

只见得王小元微笑道:

“何况,若是刀太好了,在下容易收不住力道。”

话音刚落,李方生便压低身子,双足猛蹬,如离弦之箭般蹿出!他没把方才王小元的话放心上,在先前与那恶霸少爷的比试中没夺得先机,吃了亏,这回他在心底里打定主意,可要长上一智,先发制人,把这小子脸上的笑容打没。

他俯身向王小元劈刺而去,厚重乱山刀如怒涛般呼啸而出,刀光交织,从四面八荒而起,汇成一张巨网。武馆中黄旗猎猎而飞,挂着重铁的兰锜架咯吱作响,正同疾风迅雷一般。

李方生挥得胳臂酸痛,浑身大汗淋漓,两眼凶光灼灼,见那少年只是持刀立定不动,霎时心中大喜:这乡下的武人没什么见识,已被他吓得魂飞天外啦!

可此时却听得一声脆响,李方生浑身一激灵,只见得背后堂号急坠于地,立条石柱被生生削去一截,朱漆门如豆腐般被齐齐破开。刀光犹如白虹,空里似泛起滟滟浮波,将天地一分为二。

刹那间,百千刀光戛然而止,乱山刀如叩击于坚石之上,脱手而出,飞旋着插在梁上。

那白衣人只信手一挥,如泼墨般自在悠游,一刀便将他的狂澜攻势生生阻住。

非但如此,与那人交手的瞬间,李方生忽觉腰中一凉,那寒凉刀气锋锐不可当,似已将他整个人分作两截。他只觉不可置信,猛然抬头,只见得那少年立于堂上,自始至终未移位一步。那墨玉似的双眸中如覆天山冰雪,透出砭骨寒意。

浮尘之中,那人仿佛飘然独立,衣袍不沾一丝尘埃。

“承让。”王小元对他一笑,“还要再来一趟么?”

李方生动了动唇,没发出一点声。若说先前他只觉自己遇上了强横敌手,咬咬牙尚且能挺过,如今却似是见着了下凡天人一般。只一刀,这一刀却教他领教到了天渊之别。

他发觉自己的两腿在抖抖索索,软如糜子面,忽地一下便跪了下来。

“不…不用了。”

王小元伸手一挥,便将插在梁木上的乱山刀劈落,又客气地交还到李方生手里。李方生浑浑噩噩地接了,脑袋中一片混沌。

一个乡野的武馆师父,怎地要比他今日见过所有人都要技高一筹?还是乱山刀真的一无是处,北派不过徒有虚名?

对街是个卖莲花酒的铺子,门前坐着个看廊房的老婆子,满口牙都掉光了。天有暮色,她本该拾掇起板凳回房去了,此时却跑到武馆门前哇哇地叫起来:

“王小元!你个短命娃儿!说了多少回了,练刀便练刀,别把老娘的铺子也一同削了!”

听了这话,王小元先前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不见,面色煞白地赶忙跑到门边去看。他方才那一刀非但削坏了武馆的门柱,连对街的铺子也遭了殃。酒旆杆子裂了,门前的大水缸和方从板车上卸下、列在廊坊前的一排陶坛也破了肚,酒水流了一地。

“叫你家主子来偿我酒水和修缮的价钱,知道了么?”那婆子恶狠狠地道,眼里凶光怒放。

“是,是。”李方生方才从地上爬起,却见得那方才还从容不迫的武馆师父点头哈腰,满面愧色,口里忙不住地道。

婆子骂骂咧咧地回酒肆里了,王小元哭丧着脸,慢腾腾地拾捡起被自己折腾得破烂的武馆。他今儿方才洒扫过一回,这下倒好,又得再清扫一番了,还得腆着脸同金乌讨钱,也不知他家少爷会拿他如何打骂。

李方生踉跄着挨到他身边,结巴着问道:“你…你这是什么刀法?”

王小元将堂号牌匾扶起,靠到墙边,他正忧心今夜怎么同金乌交差,信口道:“是神功无敌刀法。”

“真…厉害。”李方生两眼无神,喃喃地喟叹,“确是神功,也的确无敌。”

他步履沉重地走到墙边,弯下抓起褡裢,丧魂落魄地说起自己的事儿。“我来嘉定…是为了试试自己的刀法。我要给过世的爹爹和兄长报仇……证明乱山刀是咱们北派、不,是全天下最好的刀法……”

李方生背起褡裢,脊背似被穗子压弯的麦秆。他朝着王小元凄然一笑,

“而今我知道了,我什么也不是,身上什么也没有。既无过人的功力,也没习武的悟性。”

说罢这话,他仰头望天,自嘲地苦笑,“就连一个落脚之处也无。”

“悟性倒还是有的,还要比我好上许多。俗话说,勤能补拙,你本就不拙,再用功些便更不得了啦。”王小元拿着笤帚,扫了扫地上的灰,朝他安慰地一笑,又忽地想起什么事一般,道,“你今夜有去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