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不见旧时人(五)

翌日清晨,李方生从那绿油门中离开时,浑浑噩噩,双眼无神。

他夜里没能逃离金府,只因他在墙边流连时,听得游廊上有下人的足音频仍传来,又有轻咳、嬉闹之声,心里不免有了些怯意。

那恶少爷尚且能将一个刀法如此高强的武馆师父治得服服帖帖,这府邸也定然是戒备森严的,教人插翅难逃。虽墙内看着无人,可翻出墙外后定会被抓个正着。

于是他丧魂落魄地回到下房之中,刀谱也无兴致翻阅了,只闷着头大睡。第二日清早起来,有人来叩他的门,李方生顶着黑眼圈推开槅扇,只见得满园的天光里,王小元一袭素衣,正笑盈盈地站在他门前。

“李公子,不知您昨夜住得是否还算得称心?”

“算…算。”李方生结巴道,“…挺好的。”

他的目光停在王小元白皙的脖颈上,那处有一点细细的红痕,梅花瓣儿似的隐没进衣襟里。愈是看这人一副素衣雪袍、不染纤尘的模样,李方生便愈是想起他昨夜里一丝不着的光景,还有那辗转于枕席的荏弱模样。愈是心中更发焦乱,神游天外。

王小元笑着问他:“府中备有早膳,公子要用过再上路么?”

李方生赶忙摆手,“不,不。我现在走,现在就走。”他逃也似的拾起行囊,拔开两腿,飞奔过游廊,蹿向绿油门。

此时什么行侠仗义、替天行道的念头全被他抛诸九霄云外,这儿不是他该待着的地方。嘉定是龙潭虎穴,他得趁早跑离此处。

他冲出门外,只见一条傍着石墙的小径蜿蜒通往街巷。沿道栽了许多水青风,蓊蓊郁郁,日光透过绒毯似的碧叶落下来,金鳞一般地洒落在墙上。

街巷里人声喧杂,李方生不爱带着一身脏污在人群里挨挤,便转头往另一头行去。他走了好一会儿,喧声渐息,石墙渐生苔痕,有婉啭鸟鸣四起。

这时他方才望见,小径的尽头有一个人影。

说是人影,却又有点古怪。那人似是坐在一架小轮车上,着一件缎衫,浑身却裹得严实,连头脸也被白布包得密密匝匝的。

李方生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行过那人身边时,他挠了挠头,道:

“劳驾……”

那人缓缓地转过头来。

“您能让个地儿么?”李方生望着转角,这处地窄,他出不去,得要那人挪一挪身下的小轮车才成。

可那人却一动不动,幽深的目光缓缓转过来,凝望了他半晌。李方生看着这人,只见白布未遮拦之处露出一点暗红的血肉,不由得心中一颤。

这人似是被剥去了浑身皮肉一般,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

“你要…去哪儿?”那人开口,嗓音犹如干涸的裂地,却又带着几分熟悉。

李方生不知那人为何要如此发问,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怎地会如此关切自己的行程?他伸手指了指转角后的巷口。“我想到外面去。”

那蒙面人摇了摇头,“我不是问你一刻后去哪,而是问你明日、下月、明年将要往哪儿去。”

粗眉少年想了想,忽而有些迷茫。沉默片刻,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我该去哪里。”

他从北面一路走来,行经海津、齐省、天府,最后来了嘉定,一心想着要为父兄报仇。可接连不断的受挫之下,他连这本深铭于心的信念都渐渐忘却了。

说来真算得惊奇,明明那蒙面人的样貌是如此骇人,可他却觉得莫名亲切,仿佛四肢百骸里流淌着同样的血,言语不必脱口便已知对方心意一般。

“你是…北派乱山刀的传人么?”蒙面人突地问道。

李方生愣了一愣。那人伸指点了点他背上的刀。

于是他木然滴点点头,心底里却似生出些微的喜悦之情。被欺侮、轻慢、藐视了这些时日,他心中本以为乱山刀一无是处,连个乡中恶棍都教他颜面扫地,却不想在他乡遇到一位识刀之人。

“是…是,你也知乱山刀的名讳?”

“自然知晓。”那蒙面人垂头,目光里写满怀念,“乱山刀乃李氏所创,山戎崇山,此刀便是将通天之路劈出、最雄浑有劲之刀。上一任传人…是李枯藤罢。”

“对…你说的一点不差!”李方生来了劲,激动地捏着拳,可不一会儿,他又颓沮道,“可是…永定帮已灭,乱山刀到了我手里,便弱得教人发笑。若是兄长仍在,他那般厉害,绝不会教人看不起……”

蒙面人平静地望着他:“你是要去报仇?”

李方生一愣,摇了摇头,“不,我没…”可过了片刻,他又嗫嚅道,“对,我想为父兄复仇。他们被候天楼所杀,我咽不下这口气!”

“十年前,永定帮应了武盟主的江湖令,在山道边布下伏兵,要为江湖除害。可候天楼主…那个叫左不正的女人!她伸手一抓,便将爹爹…”李方生犹豫半晌,话音里带了些哭腔,“把爹爹的脖颈拧断在手里!”

往日光景于眼前一幕幕浮现,渐染血色。李方生还记得那些如梦魇一般的过去,北派的弟子面色沉重,将血迹斑斑的布包递到兄长手里,说那是他父亲的头颅。兄长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停灵七日后,兄长忽而背起家中铁剑,迈出了家门。那一日下着骤雨,雨珠穿过出煞时揭瓦的小洞,滴滴答答地落进屋里。屋中屋外尽是寂寥的雨声。

那时,兄长对他说,“方生,我去给你爹报仇。”

李方生才八岁,怯怯地缩在门后,问他。“报仇…是什么?”

兄长的眼里似有着暗沉沉的焰光。

“是我和你——下半辈子都要去做的事。”

于是兄长走了,与他父亲一般,再也没回来。

蒙面人缄默地听他叙说。不知觉间,李方生已泪流满面,他也不知为何自己在把疮疤揭给一个陌生的、素不相识的人看。

待他抽噎着叙说完毕,蒙面人轻轻地叹息,“你的兄长…李青藤,是个愚不可及的人。”

李方生抹了把涕泪,粗着嗓子嚷道:“你胡说!我大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哥!”

他还记得兄长向他温和微笑的俊雅面容,还记得那只带着茧子的手轻轻摩挲着自己发顶时的粗粝感。

蒙面人凝望着远方,喃喃道,“可他抛下了你,还抛却了北派的名号。为了寻仇,他想去学天底下最好的功夫,入了天山门,换了个名字。但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后来他被候天楼刺客捉住,废掉了筋骨,却又戏谑地被一个刺客救下,留了条半死不活的命。”

一阵风儿拂来,桤木浓翠的枝叶摇曳,在曜目的日光中挣扎。李方生听得怔愣,心中突地一阵发涩,叫道:“你…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对大哥是事儿知之甚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