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佛眼(1)

楔子

其光所照处,妖魅鬼祟无可遁,称佛眼。

*

火光,嘶喊,血与腐烂的味道纠缠在世间一切绝望的声音与颜色里,寻出口而不得,笼在城池之中发酵。

咚咚咚咚!

不知多少双手在沉重的城门背后疯狂拍打,可能还有人觉得手已经不够用,拿自己的身体往上狠撞,求生的意念支撑起无数濒死的躯体,爆发出一生中最大的力量。

亏得这城门足够沉重稳固,受千钧之力亦纹丝不动,只是内里传来的震荡没有片刻停歇,每次动静都让外头的人心里绞紧,不敢完全相信这扇门的本事,总怕它下一刻便要倾倒溃败。

他不能表现出除了勇敢果决之外的任何情绪,只得尽可能握紧手里的剑,力道大到整个手臂乃至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在所有人眼里跳动的火光,越来越亮,越来越红,一发不可收拾的凶恶里,根本不敢去想生机与希望。

咚咚咚咚!

里头的人不肯放弃,哪怕是幻想,也要幻想出一条冲出来的路。

然而,还来得及决定这条路是幻想还是真实。

坚硬的剑柄几乎要熔化在他火烫的手掌里,他此刻的身躯倒像是比眼前的城门还要重。

“大人……”身旁的下属惶惑地望向他,“城中定还有无辜百姓……真不开城门?”

他不说话,只觉脑子嗡嗡作响。

段大人,守得住城,便守得住段家血脉,守得住余生荣华,尔当好自为之——只有这句话始终清晰,每个字都如刀锋,在脑中反复游走,横行霸道。

他是不太怕死的,只怕死得不痛快,死得连累左右。

轰隆!

城中又是一声巨响,不知烈火又引爆了哪里,又有多少性命四分五裂。

他哆嗦了一下。

“大人!那边!!”身旁有人指着城墙大喊。

有人从高耸的城墙上探出了半个身子,满头满脸的伤与血被火光照得清清楚楚,天晓得是费了多大力气才能爬到这里。

他仰头看,却连墙头之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看不真切,只知再过片刻那人就能成功了。

段大人,不可令一人越界——脑子里又有人在说话,声音冰凉低沉,不容拂逆。

一句话凉透了全身经脉,也将他从短暂的昏朦中惊醒。

他突然抓住身旁兵士手中的长矛,用力一抽握在手中,沉息瞄准,瞬间发力,长矛如箭而出,毫无偏差地击中城墙上即将突围的人。

一个人的哀号在一城人的哀号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只看到离成功只得一步的人仿若枯枝上最后一片落叶,轻飘飘跌下去,没有任何波澜地丧失了自己的一切。

“众将听命!”

“有!”

“凡越城池者,即刻击杀!”

“是!”

他终于发出了今夜最响亮的声音。

城中之人没有退路,城外之人同样没有。

火势更猛,城中的呼号倒是越来越小。

他攥紧拳头,额头的汗顺着头盔缓缓而下。

从小到大,自己不止一次想象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场面,战甲染血横刀立马的英雄无数次被他安上自己的脸,“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他比谁都期盼这番死而无憾的幸福感,可当这天真的到来时,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幸福。

“大人……我们要……守到何时?”问话的手下每说几个字就要紧张地吞一下口水,这是所有人的问题,如果他说就到现在,相信城外立刻一片丢盔弃甲之景,在场的每个士兵,不论新老,不论手中有无沾染鲜血,都已到了极限,绷在他们身上的弦到了最容易断掉的时刻。

他深吸了一口气:“火灭城寂,方开城门。有功者重赏,临阵脱逃者,灭三族!”

“是!”

全体兵士嘶吼着回应。

城里城外,都拼命了。

他不记得那场焚毁一切的大火究竟烧了多久,只记得无论白天黑夜,城上的天空都是黑的,空气里充斥着呛人的味道,光是吸一口便觉喉头刺得难过。

烧到再没有东西可烧时,火就灭了。

他们往城门上浇了许多水,又等待了好一阵子。

“开门吗……大人?”下面的人向他征求最后一个答案。

他望着在高温里变了颜色的城门,迟疑片刻,点点头:“开吧。”

其实心里明白,纵然现在把城门拆了熔了,那道门也还在那儿,永远不可能再打开。

缓缓被推开的城门发出低沉无比的吱呀声,似垂死之人最后的呻吟。

他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依然紧紧握着手里的剑。

一股骤然涨大的紧张攫住在场每个人的心脏,明知道门后什么都不会再有,却还是惧怕有什么东西会突然冲出来一样。

深黑色的灰被晨风卷起,挑衅般从渐大的门缝里涌出,在空中张牙舞爪地向所有人示威,它们背后,只有残垣断壁与死一般的寂静。

他沉默了许久,接下来呢,该清理战场了吧,也是可笑,没打仗的战场算什么战场呢。

他苦笑,抬手做个手势:“进去吧。”

“是!”队伍里每个人都用极大的嗓门掩盖挥之不去的不安。

他是头儿,理当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火已灭,城已寂,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了,该高兴才是,功臣之名跑不掉了,漆黑的路踩上去固然不舒坦,但若尽头是光明繁华,那一切也该是值得的吧。

他的不安里忽然又有了一丝期盼。

很快,他的脚踏过了界限,门后这座曾穿梭过无数次的城池,以它一生中最狼狈绝望的模样安静地等待着他。

跟在身后的士兵哆嗦得越来越厉害,在白天的光线下彻底看清城中之景后,他们居然吐了。

哎呀段大人来了呀,这筐水果你拿回去给兄弟们分一分,这天气热的,难为你们还要巡城。

段大人段大人,借一步说话,听说您还未娶亲?老身有个侄女,性格柔顺相貌又好,段大人可有意一见?哎哎段大人您别走啊!

段大哥,您要的磨剑石已经制好啦,瞧瞧满意不满意!

段哥哥,阿娘让我把这个药包给你,说戴了它能祛蚊虫,还说我家不富贵,买不起别的,只能拿这个当谢礼,多谢你昨天把爹爹背回来。

段大人……段大人……

他下意识地捂住耳朵,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从哪里来的!那些在春夏秋冬的光影里嬉笑怒骂的脸孔又是谁?

直到他的视线从虚空中落回地面,落到地上那层层叠叠的失去生命的躯壳上时,他混乱的意识才像被针扎过一样,由痛而醒。

是卖水果的黄大叔,是热衷给人说媒的姜婆子,是城东铁匠铺的小飞,是城西老徐家的胖丫头宝儿……还有别人。可现在,他要如何将这些不久前还正常出入于他生活的人认出来?虽然他们就在这里——每一具烧成焦炭的躯体都可能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