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狭怪(7)(第3/4页)

喝酒时的闲聊,也从各自对绘画的看法心得,说到他对未来的展望,连要给阿敏买个好看的镯子这种事都说了出来,还说有机会一定要游历天下名城,将大唐山河收入卷中留与后人。

半醉的伍先生静静听他说完,看向他的目光里竟有几分羡慕。

他并没有留意到,只是兴致勃勃地把心头所有愿望都说给自己的偶像听,言谈之间更有了几分坚信自己会实现所有愿望的自信。

事实上,他也坚信自己同伍先生的月下酒话会一直延续下去,并无数次向神佛感谢,谢他们赐给自己这般大的运气。

但世事有时候并不合人意,也不见得要往你希望的方向去发展。

那是他即将完工的前一天,北院的墙壁已成“炎狱”,观者无不惊心动魄,被画中内容震惊不说,更诧异于这位年轻画师显而易见的天赋。

伍先生也在观者之中,他今天不知动了什么心思,许是白吃了他这么些日子的好酒,再傲慢孤僻的人,也该有个回应了。

于是,他第一次站在北院的门前,还带着一壶酒,一包小点心。

无人留意围观者中几时多了一个白发老头子,他们的焦点只有壁画与它们的作者,甚至已经有些书画生意人急急来拉关系求合作,生怕别家抢先挖到财路。

他被围在中间,友善而笨拙地回应这些汹涌而来的喜爱。

好一会儿他才从人缝中见到独自站在壁画前发呆的伍先生,赶紧挤出来跑到他面前,惊喜道:“先生您怎的过来了?”目光又落到他手里的酒壶上,顿时高兴得不得了:“您来寻我喝酒的?”

伍先生好不容易把视线从壁画上收回来,笑笑:“快完工了?”

“嗯嗯,明日差不多了。”他用力点头,心想从不往这里走半步的伍先生居然大驾光临,若能得他一番指点品评,岂不圆满了自己多年夙愿。

伍先生又往壁画上短暂扫了一眼,笑着把手里的酒食放到他手里:“也不好白吃你的酒,听小和尚说你这边快完工,故而带些回礼过来,权当是庆祝你妙笔生花,大功告成。”

妙笔生花……用这个词来称赞他的人太多,可一旦从伍先生口中说出来,那便是他迄今为止听到的最高褒奖,甚至比皇帝的称赞还要受用。

他抱着所谓的贺礼,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好!”伍先生自顾自地说了好几个“好”,然后拍拍他的肩膀,“那我就告辞了,那边还有不少人在等着你。”

他愣了愣,接下来不该是他们又一次把酒畅谈吗?不过是把地点从南院换到了北院……怎的就走了呢?

“伍先生……”他犹豫地喊了一声,却又怕自己的邀请会耽搁了伍先生的时间,他走得这么快,一定是有重要的事要做吧。

算了,他有些失落地看着伍先生匆匆而去的背影,又对着酒壶笑笑:“我可舍不得喝你。”

他说的是真话,莫说他并不好酒,纵是个酒鬼,他也断然不能将这壶酒喝了。对他而言,这壶里装的不是酒,是他期待了多年,只在梦里出现过的满足与欢乐。

翌日,他果真如期完成了全部壁画。

方丈大喜之余,提前将酬金给了他,并且在原来的数目上又增加了不少,说这是他应得的报偿。

此生吃过的所有苦头都值得了,他人发自内心的欣赏,抱在怀中的实实在在的银两,他都拿到了。这天,他抱着得来的银两,躲在厢房中痛快地哭了一场,恨不得这就生了翅膀出来,飞到阿敏身边告诉她,一切都好起来了,以后还会更好的!

然后,他出去买了酒铺里最贵的一壶酒,在夜色初临时去了南院。

院中空无一人,厢房也大门紧闭。

他往门缝里瞧,不确定里头有没有人。

他轻轻敲门,无人回应。

伍先生不在?

他有些失望地离开,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了看那片墙壁,月色下还是白得发亮。

接下来的好几天,他都寻不到伍先生的踪迹,有那么一两回,他仿佛听见房门紧闭的屋子里有几声轻微的咳嗽,可敲门却始终无人应答。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胡乱拍门,只得失望而归。

又过了几日,方丈来找他,说已在洛阳为他专门备下了居所,以后无须寄宿寺庙,接亲朋过来居住也方便些。

他自是感恩不已。

回去收拾行李时,他又看见了那壶没机会送出去的好酒。

左思右想,他又带着酒去了南院。

伍先生终于出现了,还是躺在竹椅上,悠悠闲闲地扇着蒲扇,听到他的声音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先生您可算回来了!”他欣喜道,“这几日您是不在寺中吗?”

“皇甫公子有事?”伍先生只淡淡问道。

他赶紧把酒递上去:“老板说这是顶好的酒,我买来请先生尝尝!”

伍先生放下蒲扇,慢吞吞地起身,接过酒壶,照例是拔开盖子闻了闻。

“老板说这是好几十年的佳酿,里头还加了好些珍贵的……”

他话没说完,伍先生便摇摇头:“酒中有人参。”

“啊?”他一时间没明白,“人参?老板好像说过这酒里的确有……”

话没说完,一壶好酒便被伍先生全倒在了地上,浓郁的酒香从微烫的地面上迅速飘荡开来。

“先生这是……”他诧异得很,倒不是心疼买酒的银两。

“酒这个东西,我讲究一个纯字。”伍先生笑笑,“五谷之外的东西,乱七八糟往里加,再取个花哨的名字,便成了稀罕物一般,着实讨厌。我不喜,也不喝。”

原来竟是人参惹的祸?他还以为只有好酒才能加这些珍贵的材料,原来竟是弄巧成拙了。

“实在抱歉,晚辈不知先生的讲究,还请先生莫要介怀!”他赶紧道歉,“以后晚辈绝对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伍先生摆摆手:“也不是什么错。不合我口味罢了。不过也多谢你一番心意。”说罢,他扔掉酒壶,摇着蒲扇往厢房而去,“乏了,就不陪皇甫公子赏月了。”

“先生好好歇息!”他忙拱手相送。

房门“砰”一声关上,他深吸了口气,将酒壶拾起带出了南院,生怕壶里的余味再惹到伍先生不悦。

他回到房中,将酒壶放到桌上,自己也趴在桌上,同情地看着它,自言自语道:“不喜欢就倒掉,真是可惜呢。”

今夜没有月色,连风也没有,甘霖寺里只得几处稀疏沉闷的灯火。

第二天,庙里的人说伍先生走了,大约也只有他这般的人物才有如此自由与特权,连皇上派下的差事,也能任意拖延,且还无人敢去追究。

他得知之后,只觉分外遗憾,竟连伍先生一幅真迹都还来不及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