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命运(第2/3页)

隔着火光,他听见那个人说:“你不是我的种,还赖在我家做什么,该去哪去哪,我自有子孙孝敬我。”

晋珐呆呆地站着。

他没进屋,站在窗口底下,站了一整夜。

破烂的土方不隔音,他听见他那十多年的爹娘在屋子里自以为没人知道地嘀咕抱怨。

“说好了把他送回那个大官家里去,就能给我们五十两银子。五十两!乖乖,祖上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可这兔崽子,还想赖着不走!”

晋珐眼睫慢慢地眨了眨。

他从小时候起,就一直觉得,他不属于这里。

但他之所以有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他未卜先知,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其实是大富人家的少爷。

而是因为,把他养大的家人心里,从来就没有他的位置。

晋珐走了。

他去了京城,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小水乡除了楼云屏,他没有在意的人。

可是他并不想收到楼云屏的布娃娃。

在京城,他像一张空白的纸,平静地、淡然地吸收着他能看到的一切。

他确实很聪明,仅仅三天,就学得像模像样。

永昌伯和晋夫人看着他的目光,也一天比一天更温煦。

有时候,晋珐会直直地对上这样的目光,似乎想要分析出它其中的成分。

这种温暖,这种关切,是家人的爱吗?

不是。

他看向晋府的某处院落。

那里住着他血脉上的大哥。

若不是因为那位大哥忽然发病,不良于行,他会受到这么多关注吗?

他在京城,和在小水村的地位,都只是被放在某处的棋子而已。

唯一的区别,是他对于樊家来说,只值五十两。而他对晋家来说,值得更多。

他在晋府被取了新名字,叫晋珐。

他很快适应了这个新名字,并几乎完全遗忘了曾经使用过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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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珐一开始在小水乡时,当着晋夫人的面当场逃走了,还说不愿意回晋家,那件事虽然晋夫人后面没有再提过,但着实把她吓了一大跳。

如今晋珐看似平静,却也透着完全无法忽视的疏远,晋夫人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多少有些提心吊胆。

仿佛生怕他哪天再故技重施,突然跑走。

晋珐在晋家见到了那个和他抱错的少年,那少年如今已经改了姓,人人叫他樊肆。

以他同为少年人的挑剔眼光来看,那个樊肆外貌长相也确实不错。

毕竟,樊家那个被他叫了十几年爹的男人,即便胡子拉碴,也有种潦草帅气,所以每次他出去卖桃符,哪怕根本不上心,也比别人卖得多些。

人生一旦出了差错,很多事情都会显得很神奇。

有时候晋珐会想,如果他和樊肆当初没有被抱错,那么陪着楼云屏一同长大的,是不是就是樊肆。

想到楼云屏,晋珐又皱起了眉头,试图压抑心中的躁意。

他现在换了名字,换了住所,换了生活方式,还要学许多从前听都没有听过的书,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

有一种感觉,像是他的生活被完全剥夺了,他被整个儿地塞进了另一个壳子里。

有时候他会怀疑,他还是他自己吗?

樊家与他再无羁绊,他过去的十几年,仿佛就成了一场空。

什么都没有的空。

他越是学新东西,这种感觉便越是浓重。

他不愿意丢掉那十几年的自己,所以晋珐在第一天到晋府时,就对晋夫人说:“我有一桩娃娃亲,是小水乡楼家的二女儿。我以后,是一定要娶她的。”

楼云屏是他与少年的自己之间,唯一的牵绊了。

晋夫人面露难色,但也没有当场拒绝。

她应和下来,没有多说什么。

小水乡的楼家?与京城隔得十万八千里,乡野孩子之间说的娃娃亲,又能算得了什么。

等过得一年半载,晋珐见了京城的新鲜姑娘,自然而然,就不会再想起那回事。

所以晋夫人不急着在此时去打消晋珐的念头。

晋珐也大约猜得到晋夫人这未曾出口的念头。

他也知道,自己是在跟自己较着劲。

楼家从来没把这桩娃娃亲当真,晋家去小水村找他那天,四方八邻脸熟的不熟的,全都跑过来凑热闹,沾亲带故地喊着他,想要讨得一点赏钱。

唯独楼家没人来。

他还疑心楼家不知道这件事,可当他跑去找楼云屏,楼云屏却开口就恭喜他。

于是晋珐懂了,这桩娃娃亲,对于楼家来说,只是一场可有可无的玩笑。

他只能自己跟自己较劲。

如果他都不坚持,他和云屏的姻缘,就更没有人在乎。

晋珐要学的东西太多,学得狠了,有一回半夜沾了凉露,发起热来。

晋夫人焦急地守在他床边,病热之中,他也说起了胡话,开口却不叫爹娘,只叫云屏,云屏。

晋夫人吓了一大跳,连夜派人去小水村找人。

晋珐是晋府现在唯一康健的血脉,若是他当真病傻了,永昌伯府就后继无人了。

好在晋珐年纪轻,体子好,热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快天亮时晋珐醒了,意识也清明,晋夫人高兴得不得了,为了哄他高兴,就说:“娘已经叫人去请你那未过门的小娘子了,大约很快就能请来!”

在晋夫人心中,一个什么根底也没有的农户,不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一直待在那个闭塞村镇,什么时候去找,都能找得到。

京城里的大官召见她,先不管是什么官,当然就要恭恭敬敬地赶过来见面。

晋珐果然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眼型天生上翘的眸中,浸出一点莹润的光来,掩去病中的憔悴。

可是,没过多久,晋夫人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那户姓楼的人家,月前搬走了。问遍了附近的人,没人能说清他们搬去了哪里。”

晋夫人脸色微变,身后靠坐在床头的晋珐却是猛地咳嗽起来,像是要将肺也咳出来似的,不休不止。

他脸色涨得青紫,瘦薄的身子剧烈颤动,用手帕紧紧捂住嘴,终于在窒息之前停下了这阵猛咳,手帕挪开,上面沾了血丝。

即便后来医师诊断过,说这是本就病未痊愈,又受了急,气息促乱下的反应,晋夫人还是吓得不轻。

从此,晋府不再敢把晋珐的这门娃娃亲看轻。

晋夫人一遍遍地催人去找人,晋珐自己甚至也到街上去打听,找那些专门跑腿的人,用攒下来的月钱雇请他们找人。

不知道过了几天,也没有音讯。

有一日晋珐依照老师的吩咐,在坊市上,按单子找着书。

身后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晋珐扭过头,就那么猝不及防地,看见一张娇妍面容出现在自己眼前,明艳地笑着,一只手朝他挥挥,在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