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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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转小, 春雨淅淅沥沥。

秦钩跪在泥泞的地面上,满身脏污,身边是那棵已然倒塌的老树, 还有许多石头。

扶游就像更早时候的文人,把所有的事情都用简短的话记录下来,刻在石头上, 投进梅树的树洞里。

从前刘太后封锁他, 除了秦钩,再没有别人跟他说话。后来秦钩掌权, 秦钩总是无缘无故迁怒他身边的人,他也不敢和别人说话。

他只能和这棵梅树说话,梅树会帮他保守秘密。

所以他特别喜欢在这棵树下待着。

三年了,如果没有那道雷, 秦钩永远不会知道, 在这三年里, 他的心绪是这样变化的。

秦钩满手泥水,试着伸出手去重新拾起那些石头。

侍卫们终于站不住了, 要过来扶他,却被他怒吼着推开。

不明意义的嘶吼, 谁也听不懂。

他跪在那些石头面前,身形佝偻地俯下身,虔诚地把那些石头摆好。

倘若按照时间顺序摆好,那么这些石头应该是这样的——

三年前的冬天, 扶游进宫献诗, 遇见秦钩。秦钩说喜欢他,要他留下来。扶游本来是不愿意的,可是后来, 他看见秦钩孤寒的处境,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陪他。

——喜欢秦钩。

可是宫里有好多人欺负他,刘太后骂他是蠢货,朝廷官员说他是贪图荣华。

——难过。

每投完一颗“难过”的小石子,他就会立即投一个“喜欢秦钩”的大石头。

所以这两种石头,数量是相似的。

除了这些代表平常感受的石头,他还会往里面投一些具有特殊意义的石头。

比如,扶游的第一年生辰,他写:“秦钩,得偿所愿。”

这应当也是他第一年生辰时,对着秦钩给他的那个彩色蜡烛许的愿。

扶游的第二年生辰,他什么都没写,那时他希望永远陪着秦钩。

而石头本身,就已经足够坚定不移了。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秦钩得偿所愿的第三年,他却亲手往树洞里投了一个代表“难过”的小石子。

从这一刻开始,树洞里全部变成小石子。

他把“不要立后”写了两遍,“出去采诗”写了三遍,却再也没有写过一句“喜欢秦钩”。

他有一回生病的时候,在崔直的陪同下,往树下投了最后一颗小石子。

秦钩想不出,那块刻着“好痛”的石头,应该放在哪个位置。

毕竟,从年前入冬以来,扶游就一直在生病受伤,他每时每刻,都可以往里边放进这个石头。

秦钩只觉得自己的胸口被这些石头挤满了,它们要碾碎他的心脏,让他也尝尝扶游的滋味。

秦钩跪在地上,喘着粗气,把一颗一颗石头捡起来。

*

扶游外出采诗的第五天。

扶游收拾好书箱,同村民们道过别,就继续南下。

他坐在马背上,头发扎得高高的,沿途日光透过树木枝叶,照在他身上,衬得他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马匹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扶游也慢悠悠的。

反正秦钩应该是不来找他了,他有的是时间自由地晃荡。

他手里捏着光滑的小石头,把它们抛得高高的,又伸手接住。

就是这样,也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傍晚时分,扶游才回过神。

再不加紧赶路,他恐怕就要在野外过夜了。

于是他连忙收敛了神色,把石头丢掉,握好缰绳,策马向前。

在天黑之前,他赶到前边的另一个村落。

山脚下绿水围绕,几个妇人一面闲聊,一面拿起洗好的野菜,起身准备回去。

扶游翻身下马,刚要跑上前,想了想,又连忙把挂在腰上的木铎取下来,晃了晃。

这是采诗官的规矩。

他一边摇着木铎,一边牵着马要跑上前。

偏偏这匹马现在走不动了,不肯听他的话,扶游铆足了劲拽它,它也绝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僵持之际,有人走到扶游面前,先摸了摸他的脑袋,又摸摸马匹的鬃毛。

“唉,你这小笨蛋采诗官,我来吧。”

扶游抬头,只见一个身形高大、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先生站在他面前,一脸无奈。

这是扶游的老熟人。

三年前扶游第一次采诗,经过这里,认识了他,和他可以算是忘年之交。

而且……

当时他们约好了第二年再见的。

扶游最后当然没来赴约。

扶游有些不好意思,小小声地唤了一声:“邱老夫子。”

“嗯。”老夫子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从他手里接过缰绳,语气里有几分埋怨,“你怎么这么晚了才过来?”

“我……”扶游顿了顿,还是小小声地回答,“玩着玩着就耽误了时间。”

邱老夫子叹了一声,随后带他回去。

他在村子里开私学,专门教别人念书,许多学子慕名而来。

扶游跟着老夫子走进院落,便有许多学生向他行礼,还唤一声“老师”。

他们把扶游的马牵下去,正好要开饭,就给扶游加了一张桌子。

扶游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他们又拿来毯子,给他裹上。

他们甚至要给他喂饭吃。

扶游连忙拒绝了。

吃过晚饭,他们围坐在炉火旁边讲学,扶游裹着毯子坐在一边,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邱老夫子碰了他一下,扶游恍恍惚惚地抬起头,邱老夫子叹了口气:“回去睡了。”

“噢。”扶游裹着毯子站起来,跟着他回房间去。

邱老夫子睡大床,扶游就缩在旁边的小榻上。

吹了蜡烛,邱老夫子问他:“你怎么整整三年都没过来?”

“我……”终于还是被问到了。

扶游想了想,最后却躲进被子里,闷闷道:“我生病了。”

他不想像怨妇一样,把这三年来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说,只是说给秦钩听一遍,他就足够难受了。

还要说给别人听,那就更不好了。

邱老夫子又问:“什么病?你到底怎么了呢?”

“嗯……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做了个梦,一觉醒来,就是三年之后了。”

他说完这话,就不肯再回答任何问题。

扶游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墙上开了个窗,窗台上摆着些小东西,月光照在窗台上,也照在扶游面上。

他从毯子里伸出手,手指点着,从窗台这边游走到那边,绕过一个个摆件。

他只是闲下来的时候,才会想起那些事情。

就像是一场梦,他沉湎三年,现在终于抽身而出,回头去看,只是一场梦。

邱老夫子道:“多留一会儿?总归时间还多。”

“嗯。”扶游点点头,“反正只是一场梦。”

*

这时候,秦钩反倒大病一场,陷入梦中。

他躺在偏殿的床上,像后殿那棵老树轰然倒塌一样,身上忽冷忽热,脑子倒是很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