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黑夜

这一整夜, 两人睡在各自的屋里,皆是辗转反侧,许久未能入眠。

月芙一会儿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 生怕雪真的完全停了, 一会儿又惶惶地想着明日要做些什么,等真正睡过去时, 已过了子夜时分。

赵恒也不好受。

他知道,沈月芙说那样的话,只是因为想找个可靠长久的庇护。

她太缺乏安全感, 以至于不论他如何地安慰、承诺, 都不能让她彻底放心。

她对他,恐怕没什么男女之情。连情也没有,何谈婚姻?他只是个可供利用的工具罢了。

可作为一个才二十岁的年轻郎君, 面对早就让他心动的女郎说出要嫁给他这样的话,他实在无法保持平静。

他的心里有一种心酸的甜蜜, 同时也充满复杂的矛盾和抗拒。

如他方才同月芙所言, 他不想要任何人因他而不得不忍受边塞的风沙苦寒。他见过许多从富庶之地前往西北的官员, 因为无法适应气候, 抱怨不已,没多久便要求调离。

男子尚且如此,更何况女子?

除此之外,在他的心里,还有另一分不敢言说的担心。

他害怕,她只是一时冲动,因为长安的种种危险和不顺, 萌生了这个念头, 过不了多久就会后悔。

这般矛盾交织地辗转一整夜, 他几乎不曾睡着。

第二日,寅时刚过,外头仍是一片漆黑。

侍卫们已然如往常一样,准时醒来,整理好一切,在轩馆外的小道上清理厚厚的积雪,当作清晨的操练。

赵恒也没有因为难得的失眠而有片刻懒怠,一样和所有人一起,在室外清理积雪。

天渐渐亮起来,积雪也已清理得差不多,轩馆中的仆役们将刚刚才做好的羊肉胡饼分给侍卫们。

众人这才一道回屋中朝食。

赵恒本想着,一会儿天彻底亮后,还要带着众人一道去山脚的路口处清理积雪。可一顿朝食还未用完,已经有放晴迹象的天空又阴沉下来,飘起纷纷的雪花,看样子,倒像昨日一样,又要下将近一整日。

这时候去清理,无济于事。

杨松道:“殿下,看来今日仍旧无法上山了,是否要让大伙儿继续留在此处?”

赵恒站在窗边,看着飘落到廊庑下,窗台边的雪花因屋里的热气悄然融化,心也跟着从昨夜的矛盾和不宁中渐渐恢复平静。

“还是留在这儿吧,今日给大伙儿休整,不必操练了,莫闹出动静,打搅其他人就好。”他沉声说着,顿了顿,才继续,“也去和沈娘子说一声吧。”

杨松很快便下去通知众人,屋里又剩下赵恒一个。

他独自站了一会儿,重新理清自己的思绪,也许,不能每一次都用逃避的态度面对沈月芙。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他从屋中出去,沿着廊庑绕过前面一排屋舍,走近月芙的居处。

有两名仆从恰好在院子里生火,要给几位娘子送些热水,见赵恒来了,忙放下手里的火钳,一面行礼,一面往里面知会:“娘子,殿下来了。”

赵恒本还想酝酿一番情绪,免得面对她时,又忍不住被她牵着鼻子走,这样一来,只好直接过去了。

屋门还关着,里头听不出什么动静,等他走近了,就听见一声细细的“你们去吧”。

他的心已经开始发软。

两名仆从离开后,屋门开了,素秋和桂娘出来,将赵恒让进去,再重新关上屋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残余着一缕淡淡的胡麻香气,似乎是方才朝食的胡饼留下的。

赵恒皱了皱眉,一眼就看见搁在屏风边的一方几案上的瓷盘,里面还留着大半块胡饼。

而月芙则正坐在炭盆边,用火钳翻弄里头被烧得通红的炭块。

她半弯着腰,侧面对着他,一手挽住衣袖,一手小心翼翼地控制火钳。

只是动作似乎不大熟练,试了两次,没能将炭块翻过来,却刮下来一层燃过的灰烬。

赵恒快步走过去,一言不发地接过她手里的火钳,将炭盆里的炭块一个个翻好。

“小心些,莫让火星溅到。”

他哑着声开口提醒,说出进屋后的第一句话。

“嗯。”月芙仍旧低着头,淡淡应一声,嗓音好像也比往日多了一丝沙哑。

她一点也没像过去那样,对他小心又主动,简单的一个字后,就再没了动静,整个人也显得恹恹的。

赵恒没来由的有点慌神,生怕自己昨晚的那番话太过无情,伤了她的心。

他有些想看看她的脸,却又不敢碰她,只好看向留下的那大半块胡饼,轻声问:“怎么吃得这么少?这里的饭食虽不够精致丰盛,到好歹也要注意身子。还要在这儿多留一日呢。”

“多谢殿下提醒。”月芙这时才抬起头看向他,既没接受他的劝说,也没拒绝,“不知殿下过来,所为何事?”

赵恒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庞。

略显苍白的肤色,红肿的眼眶,眼底淡淡的乌青,也不知是不是同他一样,彻夜未眠。

“我……”他感到心口一阵疼痛,喉咙也跟着哽了哽,才继续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同你说几句话。”

“殿下还想说昨晚的事吗?”月芙的语调依旧淡淡的,没太多起伏,原本的迫切,好似在一夜之间尽数平复。

“是。”赵恒觉得越发忐忑,“昨晚,我口不择言,说得有些重,盼你不要因此伤心难过。我——”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月芙忽然打断。

“殿下多虑了。”她用近乎冷淡的目光看着他,面上却露出得体的笑容,“昨夜,我辗转难眠,想了一整夜,现下已想通了。殿下说得对,的确是我一时冲动,才会提出这样荒唐的要求。殿下放心,以后,不会了。”

说完,她又低下头,不再看他。

赵恒挂怀了一整夜的心事,酝酿了一早上的情绪,都被她突如其来的转变打得措手不及。

“是吗?”他艰难地笑了笑,仿佛松了一口气,可心里除却松懈,还有一种夹杂着难堪和失落的情绪,“那便好。”

将满腔的话咽下去,他似乎已经没理由再留在这儿,只好又说了一句“多保重”,便起身告辞。

临去时,月芙忽然喊住他。

“殿下,天寒地冻,我让轩馆的仆役们去取了藏酒,夜里请诸位侍卫们喝酒,暖一暖身子,以表谢意,不知能否求得殿下的允许?”

“自然。今日我本就许他们休整一整日,夜里由沈娘子安排就好。”

赵恒说完,快步走了出去,完全没看见月芙眼神中的变化。

……

一整个白日都过得波澜不惊。

月芙与赵恒两个都各自在自己的屋中待着,再没说过话。得了一日空闲的侍卫们则挤在几间屋子里,或坐或躺,说说笑笑,玩玩闹闹,难得的轻松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