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想通

二月末, 草长莺飞,春意渐浓,笼罩了长安一整个冬日的萧肃之气终于彻底散去, 万物滋润, 生机勃发。

赵恒向朝廷递了一道奏疏,自请卸去河西节度使兼凉州都督的官职, 同时又请求准其前往凉州,与新一任节度使交接公务。

只是如此,赵义显自然不会应允, 朝臣们等着拥立他为储君, 也不敢放他离开。

递上奏疏的第二日,他便换上朝服,独自一人跪在太极宫宫门外, 低眉俯首,称自己有负于天子的信任, 竟任凭外头流言四起, 颠倒实情, 惶恐于“受命于天”这四个字, 实在愧不敢当,不敢再留在朝中,请圣上成全他的一片心意。

宫门之外,便是宽阔笔直、热闹非凡的朱雀大街,出入衙署的官员、从街道经过的百姓,来来往往之间,纷纷驻足, 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议论不绝。

身前是太极宫, 身后则是整个长安城,明亮的天光将此时此刻的情形照得分毫毕现,没有半点可躲藏隐瞒的地方。

旁人不知内情,不知天家父子之间生来便有的矛盾与纠葛。他们只看得见,现下是八王跪在宫门之外,向宫城中的皇帝叩首求饶。

赵恒只是肃着脸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冲宫门的方向高呼自己那一番告罪之言。

他的骄傲与自尊,到底还是被掰开了,揉碎了,丢到地上。

这里的动静,很快被守卫宫门的羽林卫看在眼里,迅速入甘露殿,一五一十禀报给赵义显。

到底还是低头了。

虽不是赵义显预料中的彻底俯首低头,再私下求他赐予权位,可如现下这般,当着所有人的面,跪在太极宫的宫门外,已然是折了以往的骄傲自矜,便是心中的气性未解,也没法再僵下去了。

赵义显僵着身子,半躺在榻上怒睁着眼瞪向屋外的天际,好一会儿,才大口吐出胸中郁结多日,甚至是多年的浊气。

与儿子憋这一口气,身为父亲,也曾有过羞愧难当的时候。可每到那时,他又会想起当年自己还在东宫时,因母亲的挑剔轻视和其他弟弟们的阴谋算计,而不得不提心吊胆、忧虑压心地度日,便又会重新生出那股要较劲的气性。

好在,眼下总算暂时得到几分慰藉,舒一口气了。

可就是这一舒气,便如抽去了小半的精神,他僵着的身子猛然放松下来,嘴角则伴着一声闷哼,溢出一缕浓稠的鲜血。

“大家!”中御大监吓了一跳,大呼一声,连忙冲上去,一面拿手巾替他擦拭,一面对着身边的其他内侍大喊,“快去请御医来!”

这已是近两个月来,第二次口吐鲜血了。

赵义显仰面躺着,待嘴角的血红被擦干净了,呼吸也稍平复些,便挣扎着让将楚王昨日递上来的奏疏找出来。

“去,告诉他……朕是天子,他、他只是个,皇子,任何事,都得,经朕的同意……既然知错了,朕、朕便给他半月的时日……”

“喏。”大监见他这副样子,忍着心中的悲痛,奔出殿外,将话吩咐下去。

片刻的工夫,御医匆匆赶来。平静的甘露殿又一次陷入忙乱之中。

……

赵义显的话很快传到承天门外。

御前内侍不曾放低声音,只是站在城楼底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一番话一字一句复述清楚。

尊卑分明,上下有序,即便是皇家父子,亦跨不过其中的鸿沟。

赵恒低垂着头,顶着背后无数道异样的目光,默默听着,再叩首称谢。

他虽自小不受父亲重视,可作为皇子,又是长在边关的坚毅汉子,也有自己不容践踏的尊严,此时此刻,都再顾不得了。

浑浑噩噩之间,闻讯赶来的邱思邝从旁走近,双手扶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搀起来。

“今日一跪,足可见殿下胸襟之宽广,臣并未看错。”

赵恒的脸上却毫无欣喜之色,甚至连事后的如释重负也没有,只是淡淡看着邱思邝,轻声道:“如此,邱相公可觉满意?圣上准我离京半月,时日有限,请邱相公恕我无暇奉陪。”

说着,后退一步,略一拱手,当着无数看热闹的人的面,转身快步离去。

当日夜里,月芙检查好明日的行囊,回到院中时,便见赵恒一个人坐在庭中,遥望深蓝的天际,黯然出神。

她看得心软无比,忍不住走到他的身后跪坐下来,伸手抱住他的腰身,将脸颊贴在他背后。

“郎君别难过,有阿芙陪着你呢。”

赵恒低下头,看着紧紧扣在腰间的那双白嫩的手,不禁轻轻抚摸上去,摇叹道:“我不难过,只是……有几分失望罢了。我坚持了这么久,到头来,终究躲不过这一切。”

他心有不甘,却只得向他的父亲低头。如今,再没办法改变这一切了。

听了这话,月芙抱着他的手却扣得更紧了。

回想起一年多前的那场梦境,她的心中百感交集,不由柔声道:“可是,郎君,如今的境地,在我看来,却已值得庆幸了。郎君试想,若当初,在崔家的寿宴上,我不曾提前发现他们的诡计,向郎君求助,眼下会如何?恐怕,我已被崔大郎逼着嫁过去,受尽欺辱。而郎君,兴许也娶了我的妹妹。不会有人发现废太子与贵妃之间的私情,更不会有人发现,他对郎君已然有了彻底除去的决心……”

说到这里,她感到鼻尖一阵又一阵泛酸,眼里也渐渐蓄满泪水。

“我不堪忍受崔家人的折磨,亦不愿见郎君一个人在外,面对兄弟的险恶用心……如今,我们能好好留着性命,安安稳稳地在一起,我已庆幸万分,满足不已了。别的我都不管,我只要郎君能好好的。”

赵恒听罢,本莫名有些弯曲的后背慢慢重新挺直。

他感到后背的一处有若隐若现的湿意,不禁扭身挣开她的手,一把搂她入怀。

“我知道,阿芙,你别为我担心,真的,我过几日便好了。我会好好的,留着命,留着将来,和你一起相守,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

是啊,从前,有母亲爱护他,后来,有苏将军一家照拂他。现在,母亲和苏将军一家都相继去了,仍有月芙在身边,继续伴着他。

早已不是孑然一身。

……

第二日一早,两人便踏上远赴凉州的路。

与大半年前的心情不同,这一次过去,是为了与那里的一切道别。

仅有半个月的时间,他们日夜兼程,不敢耽误。待到了州府,便得到郑承瑜等人的亲自迎接。

都知道赵恒此来,是要卸任,这些与他一道共事过多年的将领们虽都没说什么,面上却或多或少流露出不舍与伤感。

男人们夜里摆宴,喝至月上中天,个个酩酊大醉,女人们亦在府中相聚叙话,互相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