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净释打伤了他闭关的禅房外看守的几个执法僧,逃之夭夭。

禅房里有他留下的信。

——一念成魔。

那四个字写在泛着檀香的宣纸上,俊秀如竹,写意风流。

主持看着宣纸上的那四个字,不言不语,面容却像是在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他低低地念了声佛号。

年朝夕不懂那宣纸上“一念成魔”那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她只觉得自从她复生之后碰见的陌生人简直人均谜语人,说话都奇奇怪怪的,明明一句话能交代清楚的事情非要搞的花里胡哨的,不肯好好说话。

但那四个字风流自在,丝毫不像是匆忙写就的模样,写字的笔甚至都已经被他清理好挂在了笔架上。

年朝夕几乎能想象得到他写这封信时的情景。

敛袖研墨、取笔,狼毫上醮满了墨水,然后压平纸张,以最轻松写意的姿态将那四个字一蹴而就,甚至还静静地等着墨迹干了才清理毛笔,将之挂在笔架上。

然后打伤守卫的执法僧,一身轻松的逃之夭夭。

这绝对不是临时起意。

这分明是早有预谋。

净释早就知道今日接灵礼上他斩不开灵璧,早就知道接灵礼后他这个佛子便会原形毕露,也早就准备好了今天的逃之夭夭。

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以他几百年中凭借佛子的身份在佛宗里的经营,再加上他对佛宗的了解程度,哪怕佛宗闭宗了,能影响到他叛宗逃跑吗?

显然是不能。

年朝夕甚至已经觉得他们根本就不必再找了。

她大踏步走了出去,看到禅宗门外,净妄正在月光下抛着骰子玩。

他将骰子高高抛起,然后随意接住,自己和自己玩猜大小。

年朝夕看了一会儿,见他再一次抛起骰子,便随口说:“我猜大。”

净妄被吓得一抖,手滑没接住,骰子直接掉在了地上。

滚了两圈,五点朝上,

年朝夕挑了挑眉:“看起来是我赢了。”

净妄一笑:“小城主赢了。”

年朝夕走过去将东西捡起来,道:“既然是我赢了,那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净妄也不拒绝:“小城主问。”

年朝夕看着他,问道:“你真的继承了舍利子里的魔性吗?”

净妄一时间没有回答。

年朝夕都快以为他不回答了,他突然又道:“小城主应当不知道我被佛宗找回来之前是什么模样吧。”

年朝夕疑惑地看过去。

净妄笑了笑,道:“我被佛宗找回去的时候年纪很小,他们都以为我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了,但其实我记得。”

“我记性很好,一岁多的事情到现在都没忘记。那时我被老乞丐收养,整天整天的都吃不饱,于是我从会走路起就学会了坑蒙拐骗,从那些大人手里骗吃的,大人都被我骗得团团转。有趣的是老乞丐就是个老实乞丐,眼睛都快瞎了,他这辈子没骗过人,我养在他身边,一岁多无师自通何为欺骗。”

“后来老乞丐死了,我觉得自己得找个人来养自己,而且我想过的好一点,于是就看上了两条街外的富商,他们无儿无女,一生行善积德,是个好人,我装作快冻死在他们门口,他们就真的收养了我。小城主,那时候我才两岁多。”

“甚至,”他动了动嘴,难以启齿一般,低声道:“在佛宗找到我之前,我怕养父养母如果有了亲生孩子之后会不要我,已经动了怎么能不让他们再有孩子的念头……那时我四岁,但幸而我四岁,满脑子卑鄙无耻的念头,没有实施的能力,也不知道将这念头付诸行动要做什么。”

“但是,”他闭了闭眼睛,“若是我当时不是四岁,而是十四岁呢?四岁的我凭借直觉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决定,十四岁的我就有了将它们付诸行动的能力了。”

年朝夕第一次听净妄说这些。

这是一个,她从未曾了解过的净妄。

她眼中的净妄好赌不假、心眼小又六根不净不假,但哪怕如此,他从未真正做过越界的事情,甚至有时候比大多数人更慈悲。

他是个好和尚。

这时的他却说:“你看,没人会教一个几岁的孩子阴谋诡计,但我对这些无师自通,我天性就是如此,我生来自私自利冷漠奸诈,如果佛宗没把我找回去,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

年朝夕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那你是如何变成现在的模样的?”

净妄想了想,说:“忘记了,但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成了整个佛门希望的时候吧。”

人之所以能为人,就是因为理智能压制本性,而当本性被压制之后,他才不是一个只被本性支配的野兽,而是一个真正的人。

他其实很感谢佛宗,这个宗门再怎么糟糕,最起码也没让他就这么万劫不复下去。

他笑了笑,说:“我现在依旧是个不怎么样的和尚,我自私自利,睚眦必报,毫无出家人的宽容之心,如果有人妨碍到我,我也只会想着以牙还牙,而不是割肉喂鹰,我……”

“不是。”年朝夕突然打断他。

净妄一愣。

年朝夕抬起头,毫不客气道:“我不知道你居然还有妄自菲薄的毛病,净妄,你睁大眼睛看看,哪怕你继承了舍利魔性的一面,哪怕你生性自私成魔,但有几个生来如此的人能以理智压制自己的本性?”

她定定地看着他,沉声道:“别说你只是继承了魔性,就是你生来是魔,你能做到这一步,也比大多数人要强,从魔渊走到光明下,又在光明下生活了几百年的人,那还叫魔吗?”

净妄一时间怔愣。

但他没能怔愣多久,因为舅舅过来了。

年朝夕有些讶异,正准备问他怎么跑这里来了,却见舅舅铁青着脸说:“兮兮,那个臭小子去追那逃跑的和尚了。”

年朝夕一愣。

然后她就听见自己舅舅牙疼似的说:“我追上去想把他带回来,然后把两个人都追丢了。”

年朝夕:“……”

……

雁危行在四舍崖上找到了净释。

找到他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红衣男子就站在他的身边,佛宗内因为净释的叛宗大乱,净释却正在四舍崖上和那红衣男子谈笑风生,两个人背对着他。

那红衣男子身上魔气浓郁。

雁危行淡淡的看了一眼,随手甩了甩剑,走了出去。

那红衣男子似乎是先发觉了有人出现,微微一笑,道:“佛子,看来你警惕心有所下降啊,居然被一个小尾巴……”

他说着,漫不经心地转过头。

瞬间面色大变,声音戛然而止。

他似乎是忘记了自己还在悬崖边上,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险些没摔下悬崖。

但他却顾不上这些,他在看到雁危行的那一刻面色就陡然变得惨白,颤声道:“尊、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