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温度

室内, 熏香缭绕。

卡蒂丝还在殷切地望着艾琉伊尔,等待她作出反应。

王女下意识将呼吸放得细而缓,表面不动声色, 淡淡道:“所有人都知道,我母亲是弑杀父王的罪人, 这个罪名是霍斯特陛下亲手定下的, 无可改变。”

“所以,您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你也从心底里这么认为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只是觉得难过。在不发病的时候, 塞里娜是个很好的人,我不希望她唯一的女儿也认为她罪无可恕。”

卡蒂丝将双手交叠在胸前,捧起镶嵌青金石的护身符,摆出祈祷的姿势。

艾琉伊尔算是知道王太子那副宽和温厚的样子来自于谁了,当卡蒂丝流露出这种表情时, 简直和她的儿子一模一样。

无论是环境还是人,都有些不对劲,但是。

王女放在身侧的指尖微微捏紧。

塞里娜喜怒无常, 情绪不定,最终发疯杀死先王。

这是人们对先王后罪行的一贯认知。

在艾琉伊尔看来,母亲生前的确会时不时烦躁不安, 敏感易怒, 同时伴有严重的头痛, 宫廷医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建议她休息静养, 放松心情。

可惜静养也没有用,母亲的症状发作得越来越频繁, 直到生前最后那一小段时间——她确实疯了, 又哭又笑, 无法自控,但在这之前,是霍斯特当着她的面将剪刀捅进父亲的胸膛。

因为先王后的出身和生前的烦躁易怒,外人听说她发疯害死丈夫的“真相”时,才越发深信不疑。

艾琉伊尔抬眸,不闪不避地看向卡蒂丝。

她有一个深埋心底的怀疑,眼下前所未有的明晰。

“母亲是病了,可她为什么会得病,您知道吗?”

卡蒂丝摇了摇头,表情哀伤。

“塞里娜一直就有容易心烦的毛病,我猜是家族传下来的问题,毕竟她家里人就……你知道的。”

关于这点,艾琉伊尔也清楚。

母亲出身的小贵族之所以会走向末路,就是因为族里有人发疯犯下重罪,另一方面,从王女有记忆起,母亲就一直被头痛症困扰。

一切都不是没有前兆的,好像真的是先王后本身就被病痛所扰,这才给了霍斯特栽赃陷害的机会。

所以,艾琉伊尔从来都只是怀疑。

而现在,根据霍斯特与卡蒂丝的表现,这种怀疑已经可以上升为推测。

但暂时无法证实。周围环境的异样时刻提醒她,眼下显然不是追问套话的好时机。

“谢谢关心,卡蒂丝殿下,但我不太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看您说得这么急,想必在我之后还有其他客人,就不耽搁您的时间了,下次有机会再聊吧。”

王女简单行礼,转身就走。

“等等!你不憎恨塞里娜,我看得出来,为什么不和我聊聊她?”

“——是不是你的女官说了什么?”

后半句话成功让艾琉伊尔脚步微顿,半回过头望向王后。

后者恳切道:“不管她讲了什么,至少请你留下来听我说完,你很聪明,应该记得我和你母亲曾经是朋友,等听完再决定更相信我还是那个女官,好吗?”

艾琉伊尔眉梢扬起,诧异道:“当然是洛尔嘉。”

卡蒂丝:“……”

你倒是先听我说啊!

王女不再停留,推开门的同时,屋外属于夏夜的新鲜空气一涌而入,熏香气味顿时淡去,感觉眼前都随之清明。

卡蒂丝没做其他努力,摇头叹气,任由她走了出去。

倒是她身边的女官望向门外,再瞅一眼烛台上燃烧着的白蜡,欲言又止。

守在宫室外面的女侍们见王女出现,互相看了看,其中之一上前行礼问候:“殿下怎么这么快就出来啦?”

艾琉伊尔面不改色:“王后还有其他客人要见,我就先不打扰了。”

女侍不明所以,王后殿下并没有其他安排啊?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是罗穆尔带着两名随侍朝这边走来。

王太子见母亲宫门前围了一群人,奇怪道:“你们都在这儿做什么。”

又发现人群里的艾琉伊尔,愣了一下,下意识问声好,随即有点尴尬似的问:“是母后叫你来的吗?”

艾琉伊尔眉眼渐沉。

她没有多说,略点了点头就快步走开。

走出不远,还能听到那几名女侍在后面小声嘀咕:“王后有没有说过王太子殿下要来,我怎么不记得……”

然后是罗穆尔温吞的语调:“母后现在方便吗?我替父王带了点东西,要是来的不是时候,还得麻烦你们帮忙转交。”

“我们先问一问,请殿下稍候。”

背对着这些人,艾琉伊尔用舌尖抵住牙齿,压抑想明白之后难以言喻的可笑、鄙薄和惊怒。

这边一个请她过去,那边一个派罗穆尔过来,如果没有提前离开,他们是在期待什么?

还有卡蒂丝的挽留,室内的熏香。

发觉不对之后,艾琉伊尔有意识地控制呼吸,待的时间又短,没吸入多少室内的香气。

事实上,倘若不是看到卡蒂丝本人也待在那里,还试图拖延时间,由此推断出威胁不大,艾琉伊尔必然会在察觉异样的第一时间离开,而不是留在那里简单对话。

话又说回来,谁能想到霍斯特的伎俩会龌龊到这种地步?

感觉到身体内部腾起的一丝热度,艾琉伊尔终于完全沉下脸色,低咒一声。

她从腰间抽出短刀,持在手中,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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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车的亲卫坐在马车前,无聊地拨拉马尾巴。

“洛尔嘉小姐,先回车上坐着吧。”亲卫说着,向王宫西门里张望两眼,“殿下才进去没一会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你别站累了。”

洛荼斯:“好。”

脚下却没动。

亲卫叹了口气,回头继续拨弄马尾巴,还没等两匹好脾气的马蹬后腿以示不满,大门处就响起了靠近的足音。

很轻,也很稳。

西门守卫确认来人是王女,没有多话就放行了。

艾琉伊尔向马车走来,神情淡然:“我们回去。”

当王女挨近时,洛荼斯先是嗅到了一股浮于表面的浅淡香气,像是刚从什么香气浓郁的地方出来,借着大门顶端火炬投下的光亮,可以隐约看到她脸颊两边不太自然的绯色。

“洛荼斯。”

艾琉伊尔轻轻念道,尾音略微上扬,旁人听了大概只会以为她情绪偏明快,只有离得最近才能听出一丝异样。

洛荼斯不着痕迹地扶住她,指尖掌心都触到了不同寻常的热度,还有一点潮意。

两人上了马车,坐在前面的亲卫也没感觉哪里不对,惯例问了一句:“现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