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江彧沿着喷水池南面的一条捷径,快步往工厂方向走的时候,总要不时往后多瞧几眼。

每回瞧上一眼,裘世焕嘴瘪得越厉害,表情就越是委屈。

他抱着还剩三分之一的奶茶杯,在后头不情不愿跟着。

“来,过来。”

江彧朝他招招手。

“不要。”

小朋友气得别过头。

“我的小太上皇,您看,这都只剩下十几分钟了。你再这么磨蹭,我可不等你了。”江彧笑得鼻涕泡都要出来了,他晃了晃手表。时针和分针几乎都要贴合起来,“你那寄画的钱都是我这儿倒贴的。我呢,拼了命逗您开心,您不会就想这么报答我吧?”

裘世焕也自知理亏,难过地吸着鼻子,拉起江彧的衣袖。

“怎么不抓手了?”

“讨厌大叔。”他看上去很不高兴,“我不要碰你。”

“行,不碰就不碰,你说的啊。”江彧忍不住笑道,“到时候可别后悔。”

再一路南行,他们就顺利通过了稍显拥挤的居民区。违章高楼无休止地向上堆叠,将头顶空间挤压变形。

而后,在漫天白鸽的指引下,两人一头扎进花团锦簇的教堂区大广场。

***

进入工厂区就等同于走进一座钢铁丛林,到处都是巨型冷却塔,储油罐。几排运载危险品的卡车也没日没夜地霸占着停车位。

等他们抵达D-2171工厂时,项目已经开始七分钟左右了。

博朗一身皱巴巴的卫衣,斜靠在车间门边。他抱着胳膊,一脸憔悴地抽起了烟。

见江彧的身影渐渐出现在远处的平地上,他手里的烟头差点摔在地上。又见江彧走得不紧不慢,博朗一揩鼻子,急忙跑过去,连拖带拽把人押送进工作室。

“Mr.江,你怎么迟到了?不知道今天鸸鹋要来视察吗?”他扣着江彧,话说到一半,总算注意到了江彧背后一脸阴沉的裘世焕,“嗨,大少爷。”

“早上好。”

裘世焕瞬间笑容满面。

博朗看着他,疑惑地挑了挑眉。还是不由地压低声音,跟江彧讲起了悄悄话。

“Mr.江,你怎么把他带过来了?裘大少爷不会一个不顺心把我们厂子推平吧?”

“情况特殊。”

“喂,你不会真的欠人家情债了吧?我跟你说,我上一次才把酒吧的事情翻篇过去。这次再出什么岔子,你自己担着。”

江彧起了点兴趣:“怎么摆平的?”

“花钱呗,听说小高利贷赔了快七位数,警察才肯把人都放走。”

“他对你挺上心啊?”

“你还真别说,我那还是陪他玩了三天三夜,命都快搭上了……”博朗一回忆起来就倒吸凉气,“他要是不帮我,他就是个王八蛋。”

“哪儿跟哪儿啊。”江彧笑道,“行了,是我欠你个人情。以后要帮忙,说一声就行。”

“我要钱,你有吗?”

博朗抬头对等得不耐烦的裘世焕傻笑一声,又低下头跟江彧窃窃私语。

“这个没有。是真没有。”江彧有些好奇,“你要钱做什么?”

“还不是那小高利贷烦人?”博朗不满地咂舌,“再这样下去,我肾都要透支了。总得想办法跑路才行。”

“行,要不我先祝你万事顺利?”

博朗拿手肘捅了捅江彧的腰窝。

“忘了你上次做祷告的那个军火商第二天在大街上被车撞死了?Mr.江的祝福,再实诚我都不敢收。对了,倒是给句准话呀,裘大少爷是不是真看上你了?”

“……行了,还八卦?”江彧一把打下博朗手里的烟,眉头又起了褶,“工作时间跑到外面抽烟?我看你也是想被炒鱿鱼了。”

***

江彧的工作空间是完全独立的一个单间,平时连博朗都没有机会来打扰。

关上门以后,气氛就跟封在铁罐头里一样压抑。

房间里只有一个画架,几张矮凳,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剩,一点艺术气息都没有。

这让裘世焕的耐心荡然无存。

所以两人一在画架前坐下,他就忍不住掀起了上面罩着的画布。

他盯着颜料干涸的痕迹。

“《睡狮》的赝品?”

“是的,有客户需要。”江彧开始调色,“是这个月的大单。要是客户满意,能拿到的提成可不少——你不是说不理我了吗?”

裘世焕立马气呼呼地瞪了过来。

“是啊!”

江彧被他逗乐了。

“别生气了,一个布丁而已,等发了工资给你买好几个。”

“真的吗?”蓝眼睛一眨一眨,手掌撑着凳子边缘,身体前摇后晃,“不欺负我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谁欺负谁啊。”江彧招架不住对方望过来的眼神,憋笑憋得肚子都痛了,“再说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太子爷,倒是你啊,成天没一句像样的真话。”

“——那我不管,大叔是最好的大叔。”

裘世焕压根不理睬他前半句,直接张开双臂,扑进他怀里左右乱蹭。

“不生气了?”

江彧被迫抱着他,手心扎着一团浓密蜷曲的金发。

“暂时的。”

“行,暂时的。小朋友,我要专心工作了啊。可不能来打扰。”

裘世焕吐了吐舌头。

刷了寥寥几笔之后,江彧忽然发现他仍在一旁托腮盯着,只好半开玩笑似的把人拉到跟前。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见解?”

“有意思,形体打得很好。”裘世焕捏着下巴细细端详,“皮肤,墙纸,以及家具的色感和光影都很准确,可以和原画媲美。但是这里——”他指了几处血迹,“大叔,明暗交界处的血迹,大部分都与墙体有着微量差异。”

画笔顿在半空。

“……你的意思是?”

裘世焕俯下身,连着点了好几处。

“《睡狮》的真品与赝品之间存在细微的差别,懂行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在于光感、死态。”他说,“画面不是灰暗的——是鲜活的,因为模特在他眼里并不是死者。”

江彧看着他:“我没听过这种说法,你很了解《睡狮》?”

“了解还谈不上。大叔,你不觉得,你们这些伪画家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吗?”

“洗耳恭听。”

“你们知道她是死人,你们认为她的死态才是情绪表达的中心。所以你们只是将‘死亡’如法炮制下来——要知道,真正的死亡是没有痕迹的。是猝然的,就像那只老鼠。也许下一秒,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它也会死去。”

“如果忽视死亡,忘掉她真正的死因。”江彧嘟囔起来,“她的身体就不是干瘪而苍白的。而是鲜活的……”他抬起了画笔,“是有温度的。”

“对。”裘世焕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从有到无,但《睡狮》的美好保留在了即将虚无的一刻。这么有趣的艺术品,可不能变成粗制滥造的三流货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