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生命规划师(第3/4页)

“才十一点。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时间还早着呢。”

“谢谢。”他咕哝道。

“淋浴间和你的换洗衣服都准备好了。”

他还能说什么?“谢谢。”他依旧咕哝。

吃饭的时候他不敢接触她的目光。她就坐在他对面,并没有吃东西,一手托腮,一头浓密的黑发泼洒在一侧,眼睫毛长得异乎寻常。

她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而他则只敢往下看,总觉得心里该有苦涩的负罪感,却遍寻不着。

她说:“一点你要做什么呀?”

“飞行球比赛。”他低声念叨,“我有票。”

“是决赛呢。我跳失了这几个月,错过了整个赛季,你知道的啦。谁会赢呢,安德鲁?”

听到对方直呼自己名字,他有一种奇妙的无力感。他只是摇摇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冷峻严肃一些。(以前他很容易就可以做到。)

“但你肯定知道啊。整个时代你都看过,不是吗?”

照理说,他现在只需要继续保持淡漠冷酷的态度,做出否定的表示就好,不过他又软弱地解释说:“我有很多时空分区要观测。我从来不关注球赛比分之类的小事。”

“噢,你就是不愿意跟我讲啦。”

哈伦未置一词。他把叉子戳进一个多汁的小巧水果,然后拿起来,整个放进嘴里。

过了一会儿诺依说:“你来这里之前,曾经看过这座房子里发生的事吗?”

“没看过细节,诺——诺依。”(他强迫自己说出这个名字。)

姑娘温柔地说:“你看到我们俩了吗?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哈伦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我看不见我自己。我只有在现——我不在这里,除非我亲身过来。这个我解释不清。”此时他慌乱加倍。首先,为她说的话心慌不已;其次,自己又差点说出“现实”这个词,而这个词是绝对禁止跟任何一般时空住民提起的。

她扬起眉毛,睁大眼睛,显得有点震惊。“难道你觉得羞愧吗?”

“我们做的事是不对的。”

“有什么不对?”对于482世纪的她而言,提出这样的问题天经地义,“难道永恒之人不准做爱吗?”她语气戏谑,好像在问难道永恒之人不准吃饭吗。

“别用这种字眼。”哈伦说,“事实上,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的确不被准许那样做。”

“好吧,那就别告诉他们。我不会讲。”

然后她绕过桌子来到他身边,坐在他大腿上,轻盈而流畅地扭动翘臀,把碍事的小餐桌顶到一边。

他突然全身僵硬,举起双手作势要把她推开。他失败了。

她俯下身,吻他的嘴唇,一切变得再没有什么尴尬。再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他们两人。

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作为观测师的时候,他越过职权,尝试了伦理上不该做的事。他开始寻找当前现实的问题所在,为什么要施行变革,同时推测计划中的现实变革方式。

让永恒时空觉得不妥的,肯定不是这个世纪松弛的道德观,不是体外孕育,也不是女权盛行的风气。上述这一切早就存在,而且全时理事会熟视无睹。只有芬吉说过,那是一件非常精细微妙的事。

那么针对它而进行的变革必然同样精细微妙,肯定跟他目前所观测的阶层有关。这一点显而易见。

真正让他烦恼的是,变革必然会影响到诺依。

剩下三天里,他完成了观测任务书中规定的任务,心头却渐渐掠过一片乌云,甚至冲淡了他与诺依相聚的欢愉。

她跟他说:“怎么了?这段时间你看起来跟在永——那个地方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你一点都不呆板了。不过现在你看上去有点忧郁。是因为你要回去了吗?”

哈伦说:“这是一部分原因。”

“必须要走吗?”

“必须要。”

“晚回去两天,谁会管呢?”

哈伦差点笑出来。“回去晚了,他们可不会高兴。”他说着,心中却在想观测任务书上还有两天的备用时间。

她调了调一台乐器上的控制键,轻柔而繁复的乐曲从它内部流泻而出,打击乐声与和弦随意地组合在一起:通过复杂精妙的数学方程随机组合,唯一的原则是悦耳即可。这种音乐如同从天而降的雪花,每一段都独一无二无法复制,但每段都不失美妙。

在乐曲的催眠中,哈伦注视着诺依,他的心思全都集中在她身上。在新的现实中,她会开始怎样的人生?成为工厂的女工,嫁给渔夫,生下六七个肥胖丑陋贫病交加的孩子?不管变成什么样,她都不会再记得哈伦。在新的现实里,他将不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不管变成什么样,她都不再是现在的诺依。

他不只是爱着面前的这个姑娘。(很奇怪,他第一次在自己脑海中拼出“爱”这个字,没有半点迟疑,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他爱着许多复杂元素的组合:她的衣着品位,她的步态,她说话的方式,她恶作剧似的小表情。在一个给定的现实进程中,四分之一个世纪的生活和经历造就了这个姑娘。在一个物理年之前,这个世纪里运行的还是上一个现实,那里的诺依不是今天他的诺依。在下一个现实里,她也不再是他的诺依。

按照构想,新的诺依应该在某种程度上更好,但他心中有一点确定无疑。他只想要现在的诺依,就是此刻真真切切站在他的面前的诺依,这个现实里的诺依。如果她有缺点,那他情愿要这些缺点。

他能怎么办呢?

他心中想到几个步骤,每步都犯法。其中一步就是了解到变革的细节,查出诺依会受到什么影响。总之没人能确定……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把哈伦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还在生命规划师的办公室里。社会学家伏伊正斜着眼偷瞄他。费鲁科的骷髅头也朝向他。

这是具有穿透力的寂静。

大家都愣了一下才明白寂静的含义。加法计算器嘎嘎吱吱的运算停住了。

哈伦跳了起来。“结果算出来了,生命规划师。”

费鲁科低头看着手里的打印箔片。“对,没错。真可笑。”

“能让我看看吗?”哈伦伸出手。手明显在颤抖。

“没什么可看的。所以才可笑。”

“没什么——是什么意思?”哈伦盯着费鲁科,心中感到十分痛苦,连眼前高瘦的费鲁科站立的模样也变得朦胧起来。

生命规划师用冷静平淡的声音说道:“那位女士在新的现实中不存在。没有什么生命轨迹变迁,她只是消失了,仅此而已。不见了。我已经把误差率降低到0.01%,她哪儿都没去,实际上,”他伸出修长光洁的手指挠挠脸颊,“按照你提交给我的所有因素来看,即使是变革之前的旧现实,我也看不出她有什么存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