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插曲(第2/3页)

这里还保存着575世纪的文学作品,它们让他回忆起以前听说过的那些巨大的争议,关于不同变革路径的种种价值。这些文学巨著被改变了没有?如果被改变了,变成了什么样?从前的历次变革,会影响艺术作品吗?

在这件事情上,对于艺术品的价值能否达成普遍的共识呢?它们的价值可以被约化成定量的数值,输入计算仪器加以评判估值吗?

在这个问题上,有一位叫作奥古斯特·申纳的计算师是忒塞尔的主要对手。忒塞尔一直对这个人及其观点严厉批驳,这倒激起了哈伦的兴趣,读了几篇申纳的论文,发现颇有惊人之处。

申纳曾公开提出一个问题,哈伦现在读来还不免心惊肉跳。他问道,如果一个人被带进永恒时空,而这人从前所在的现实发生了变革,那么在新的现实里,这个人会不会出现?然后他分析了一名永恒之人在一般时空中遇到另一个自己的可能性,并分析了自我知情和不知情的两种情况,分别计算出结果。(这个分析几乎直击了永恒时空中最大的恐惧之一,哈伦读到之后不禁有点颤抖,赶紧草草读完了争论过程。)还有,他还详细地论述了在各种现实变革之中,各种类型的文学和艺术作品的命运。

不过忒塞尔对此不屑一顾。“如果艺术品的价值无法量化,”他曾对哈伦高声回答,“那争论它们还有什么意义?”

哈伦知道,忒塞尔的观点代表了全时理事会的主流观点。

而此刻,哈伦就站在575世纪最伟大的作家——艾力克·林克莱尔——的小说专架前,有些困惑。他数出15种不同的《艾力克全集》,毫无疑问,每一种都来自一个不同的现实。每一种都多少有些差异,这点他能肯定。比如,有一个版本明显比其他的都单薄。他估计,至少有一百个社会学家对此做过研究,分析这些版本差异背后的各个现实的社会背景异同,说不定有些学者还因此声名大噪,赢得学术盛名。

哈伦走过图书馆的厢房,这里收集了各种575世纪现实中诞生的机器设备。哈伦知道,这些机器中有很多已经在一般时空中被抹去,只是作为人类智慧的结晶,原封不动地保存在永恒时空中。人类总是会创造出太多奇技淫巧,最后反噬自身,所以一定要加以限制。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只要有一个物理年的松懈,一般时空中的核技术就会蓬勃发展到极度危险的地步,必须从头抹除。

第五件事:

诺依。

这才是这段插曲时间内,真正重要的部分,也是最光辉美好的部分。

他下了班,库珀也走了以后,通常他会独自吃饭,独自读书,独自入睡,独自等待明日的来临——但这些天里他会直奔时空壶。

这时他就对时空技师在社会中的地位感到全心全意的满足。他从来未曾想到,时空技师这种被孤立被排斥的境遇,竟然也有值得庆幸的时候。

从来没人质疑他使用时空壶的权利,也没人关心他想要上行或者下行去哪儿。没有任何好奇的目光,没有任何善意的援手,没有半句背后的闲话。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往任何时代、任何地点。

诺依说:“你变了,安德鲁。老天啊,你变了。”

他看着她,微笑着说:“哪里变了啊,诺依?”

“你在笑呢,不是吗?这是变化之一。你以前从来没照过镜子,见过自己的笑容吗?”

“我不敢照。我只会对镜子里的笑脸说:‘我不可能那么开心。我是不是病了,是不是脑子坏了。我肯定是在做白日梦,自己还不知道。’”

诺依靠过来掐了一下他。“疼不疼?”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感受着她柔软乌黑的发丝。

当两人终于分开时,她微微喘息着说:“这方面你也变了。你现在的技巧真棒啊。”

“因为我有个好老师。”哈伦刚开口,就突然打住。他害怕这么说,会显得有些不悦的味道,暗示只有阅人无数才能修炼成这么好的老师。

不过她爽朗的笑声显示出她并没有往那方面想。他们一起吃饭,穿着他带来的衣服,她的身体显得柔和温暖。

顺着他的目光,她轻轻地扯了扯裙子的表面,让它更松散地包裹在大腿上。她说,“我希望你别再这么做了,安德鲁。我真的不想你再冒险。”

“没危险的。”他满不在乎地说。

“有危险。别傻了好吗?这里的东西够我用了,我能在这儿好好过日子——直到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为止。”

“你穿上自己的衣服,摆上自己的装饰品,有什么不应该的?”

“这些东西不值得你冒着被抓的危险,潜回到一般时空我的房子里。要是碰巧在你过去的时候,他们发动了变革怎么办?”

他努力避开这个话题。“他们抓不到我。”然后,他的口气又轻松起来,“再说了,我手腕上的力场发生器会让我一直留在物理时间里,不受变革影响,你明白的。”

诺依叹息。“我不明白。我觉得我永远也不可能把这些事全搞明白。”

“没那么难懂。”哈伦绘声绘色地讲啊讲,诺依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听着,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感兴趣,还是纯粹消遣,或许二者皆有吧。

这是哈伦生命中莫大的进步。他终于有了倾谈的对象,可以向她谈起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行为,自己的想法。她好像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但又与其他部分隔离开,不能用意念来指挥,只能用语言加以沟通;而且还拥有独立的思维,对于他提出的问题,还能给出出乎意料的答案。哈伦心想,这真奇怪,对婚姻这种社会现象观测了那么多年,他竟然忽视了这种关系中最关键的事实。比如,他从前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如此迷恋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美妙生活。

她钻进他的臂弯,说道:“你的数学研究进行得怎么样了?”

哈伦说:“你想亲自看一眼吗?”

“难道你会随身带着?”

“为什么不呢?跨越时空的旅行很费时间,不能白白浪费。你懂的。”

他松开怀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显示器,插进胶卷,怜爱地看着她开始阅读。

她很快摇摇头,把显示器还回去。“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鬼画符。我真希望能看懂你们的共时文。”

“实际上,”哈伦说,“这些鬼画符大部分都不是共时文,其实都是数学符号。”

“但你就能看懂,对吧?”

哈伦虽然万般不愿减弱半点她眼中的盲目崇拜之情,不过还是实话实说:“也没有懂太多。不过,我懂的那点数学知识已经够用了。我也不用精通一切,非要单枪匹马在时间之壁上找到一个能通过货运时空壶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