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报复

澹台云在短暂的发泄之后,又恢复了平日的随意,可那句“他以为他是谁”却还在皇甫毓秀的耳边环绕。

皇甫毓秀终于不想再沉默下去,缓缓说道:“此人一向胆大包天……”

澹台云轻哼一声,“我知道,他是个不怕死的,当年他还没跻身长生境,就不怕李道虚、徐无鬼,如今他已经跻身长生境,更不可能怕我。可我要让他知道,我澹台云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想向我示威,迫使我加入那个什么道门,我还要让他功亏一篑呢。”

皇甫毓秀道:“可如今看来,圣君再想挑战秦清已经不太现实。”

澹台云道:“挑战秦清只是我临时起意,按照我原本的计划,我根本不会来辽东,可李玄都欺人太甚,我这才改变了计划,非要来辽东走一趟不可。若是能杀了秦清,我会当面告知李玄都这个消息。就算杀不了秦清,那也无妨,我能拿回一座大荒北宫,我就一把火将这宫殿烧了,就当是给宋政上香了。”

皇甫毓秀心中生出几分悲凉,他发现虽然澹台云平日里恨不得生啖宋政之肉,但当宋政真正死了以后,澹台云还是难以释怀的,而且随着宋政身死,澹台云会渐渐淡忘她和宋政之间的种种不愉快经历,最后只剩下美好的记忆。

澹台云凝视着皇甫毓秀,问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皇甫毓秀一怔,说道:“我觉得此举太过操切,恐怕会让你置身于险境之中。”

这一次,皇甫毓秀没有用敬称,而是用了一个更为平等的“你”字。

澹台云似笑非笑,感慨道:“当年那个孩子,终于是长大了。”

皇甫毓秀不敢面对澹台云的目光,低下头去。

澹台云并非不谙情事的懵懂少女,皇甫毓秀的心思也瞒不过她。起初时候,她只是觉得有趣,不曾放在心上,后来她便只能装作不知了。

至于宋政,澹台云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了。

宋政活着的时候,澹台云只觉得他厌烦,不想多看他一眼,也不想与他说话,只盼着他离自己远远的,别来烦她。

可真正当宋政死了以后,澹台云发现自己并未解脱,也并未轻松。起初从李玄都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没觉得什么,可随着时日推移,坐卧之间,总是回想起两人过去的种种,仿若昨日一般。

两人没能共富贵是真,两人曾经共患难也是真。

许多她认为早已经遗忘的事情,又从水底浮了上来。

在她的妆盒里放着一支簪子,不是玉的,不是金的,不是银的,甚至不是铜的,而是木头的,做工什么也不值一提,都说荆钗布裙,差不多就是如此了。可那是宋政送给她的,就在集市的路边摊子上买的,二十文。这根木簪一戴就是二十年,哪怕两人决裂,澹台云也没舍得扔掉,仍是收在了妆盒中。

从终南山回来的那天,澹台云就坐在妆台前,找出了那根木簪,几次想要将其掰断,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澹台云有些失神。

那一年,宋政因为练功出了岔子,生了一场大病,她带着他到处寻医问药,终于找到了一位名医,为宋政开了药方,可诊金不菲,让当时还一文不名的两人几乎是倾家荡产,再想买药,已经力不从心。无奈之下,她只能在安顿好宋政之后,四处采药。那时候的她可不会御风飞行,轻身功夫也就那么回事,攀爬峭壁,稍有不慎就要摔得粉身碎骨,可她就是去了,不是不怕,而是忘了害怕,脑子里全部被其他东西填满了,甚至忘了自己的安危。

当回忆涌来,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如今的她感觉十分不可思议,那时候的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宋政大病痊愈之后,总说要好好感谢她,看中了一支玉簪,是清微宗的买卖,明码标价二百两银子。宋政没钱,便动了歪心思,因为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缘故,他徒步跑了二百里,去府城的府库偷银子,结果被人家发现了,一路穷追猛打,又跑了三百多里才甩脱了追兵,累个半死。回来的时候,不好意思见她,便用身上仅剩的几十文钱,买了一支木簪子,又顺手从人家摊子上拿了块手帕,用手帕包好了,送到她的手里,把这木簪子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几乎堪比“人间世”了,她也不戳破他,一直戴着那支簪子,手帕后来给他包扎伤口了,没能留下来。

宋政也有些不好意思,又许诺以后要送她最好的玉簪子,少于一万两银子的连看都不看。她信了,不过她还是觉得木簪和玉簪没什么两样,心意到了就好。

后来宋政的确送过她玉簪,价值不菲,可那时候两人已经貌合神离,再贵重的玉簪也不如这支木簪了。

两人就这么互相扶持,在泥泞里摸爬滚打。

那时候宋政什么也没有,能给澹台云的只有一些豪言壮语。

盗银失败后,宋政说他要奋发图强,做大侠客、大宗师,人人敬仰,腰缠万贯,然后他就找一处风景秀美的地方建造一座山庄,他做庄主,让她做庄主夫人,她想要什么样的宅子,就造什么样的宅子。

那时候的她,总是笑。

后来,两人离开了养病的地方,继续闯荡江湖,遇到一个公子哥,贪图她的美貌,要动手抢人。宋政豁出性命挡住那些人,让她快跑,然后他差点被活活打死。

事后,她大哭了一场,谁也想象不到,堂堂圣君竟然会哭,哭得那般无助。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宋政还反过来安慰她,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这是天将降大任于他,必先苦一苦他的心志。

那时候宋政还是什么也没有,还是只能给她一些豪言壮语。

两人在独处时,宋政总会与她畅想两人的未来,说他要做所向无敌的天下第一人,要做虎视天下的一方之主,要让正一清微束手,要让大魏徐氏丧胆。到那时候,她就跟在他后面好了,看着他是如何同时登顶庙堂和江湖,要做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她相信他可以做到,也相信两人可以离开泥塘,所以每当他豪言壮语的时候,她总是微笑倾听,偶尔说一些自己以后的畅想。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会嘲笑她的格局太小,难成大事。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她这一辈子中笑得最多的时候。

有时候,她也在想,如果两人没有后来的际遇,不曾成为什么“魔刀”和圣君,也许就是一对普通的夫妻,跌跌撞撞,相互扶持,直到某一天,有一个人提前离开,只剩下另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上。

可她从没想过,宋政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了她,真是让她孤零零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