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江南雨

自从朝廷为张肃卿平反之后,地方士绅们的态度便为之一变,不再讳莫如深,个个义愤填膺,常常感叹太后乱政,自毁栋梁。

废弃了许久的张家祖宅又被修整一新,张白昼作为张家唯一的男丁,扶灵还乡之后便居住在此地。不管怎么说,张肃卿都是儒门之人,看在张肃卿的面子上,儒门也没有为难这个小辈。

这一日,张白昼正在家中练剑,忽听得门外叩门声响,他将手中长剑归入鞘中,前去开门。

如今张家祖宅中并没有仆役之流,张白昼事事都得亲力亲为,他干脆住到了前院,有人拜访,他也能第一时间听到。

张白昼开门见到来人之后,不由一怔:“先生……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李玄都。

只是张白昼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在他的印象中,李玄都成为“清平先生”之后,与当年的伯父有些类似,平常时候十分和气,并不如何疾言厉色,姑且可以称之为城府,可眼前的这个李玄都面容冷峻,没有半点笑意,总给人一种一言不合就拔剑的感觉,倒像是多年之前的紫府剑仙。

张白昼都要怀疑这个李玄都是不是别人假扮的,不过当他看到那把做不得假的仙剑“叩天门”之后,再无疑虑。

张白昼把李玄都让进府中,迎进正堂,正要去烧水煮茶,就见李玄都一抬手:“不必麻烦了。”

张白昼应了一声,问道:“先生这次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又不是你的老师,叫什么先生?”李玄都皱了下眉头。

张白昼一怔,迟疑道:“李……大哥?”

李玄都问道:“白月的墓地在哪?”

张白昼心中暗暗奇怪,当初扶灵还乡,李玄都可是一路相随,怎么会不记得墓地的位置,不过还是问道:“李大哥要去祭拜?”

李玄都轻轻“嗯”了一声。

张白昼起身道:“我与大哥同去。”

两人离开张家祖宅,来到张家的墓田之中,因为张白昼前不久刚刚从里到外整理了一遍的缘故,不见半点破败之象,整整齐齐,条理分明。

张白昼领着李玄都来到三座紧挨着的坟冢面前,分别是张肃卿夫妻二人和张白月,不远处则是张白圭一家三口。

李玄都望着墓碑上的刻字,沉默无言。

张白昼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在旁边。

过了片刻,李玄都轻声道:“白昼,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张白昼应了一声,离开墓田。

在墓田不远处,有几间屋舍,这里住着守门人,张白昼来到此地,等待李玄都。他只觉得今天的李玄都处处都透着古怪,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好像应了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越活越回去了。

其实过去了最初的置气阶段之后,张白昼还是更为认可那个帮他报仇的清平先生李玄都,不是说他讨厌过去的紫府剑仙,只是他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想要做成事情,总是少不得隐忍和妥协,一味的热血很难解决问题,于是他开始学着收敛起自己的锋芒,不到必要的时候,不去显露自己的锋芒。

张白昼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日头还早,他索性开始盘膝练气,运转周天,反正此地有长生之人坐镇,他也不怕有人打扰自己。

不知不觉,张白昼进入到物我两外的状态之中,对于外界一切之事,充耳不闻,不知时间流逝。

待到张白昼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畅,可外面已经是星斗漫天,他暗道一声不好,赶忙起身去寻李玄都。可等他回到墓前的时候,却发现李玄都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是墓前摆放的供品说明先前发生的种种并非大梦一场。

张白昼环顾四周,只见得夜色沉沉,哪里还有半个身影。

……

如今已经是三月中旬,最近一个月来,天气转暖,都说杏花微雨,可今天不知怎的,竟是下了一场大雨,虽然不及夏日暴雨,但后劲很足,不见半点变小的意思。

如此大的雨,云梦泽上顿起风浪,好些赶路的行人便被大雨阻在了桃源渡口,无法启程。

桃源渡口虽有几家客店,但来往行人源源不绝,不到半天,早已住得满了,后来的客商也无处可以住宿。

渡口最大的客店是“太平客栈”,新近开张不久,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太平宗把生意做到了湘州。太平客栈是出了名的财大气粗,占地够大,客房够多,所以找不到店的商客便都涌来,因此更是分外拥挤。不管是独栋的院子,还是单间的客房,亦或是大通铺,都住满了人。可就算如此,余下的三十余人还是无可安置,只得都在大堂上围坐。

门外大雨连绵,乌云密布,屋内也跟着潮湿起来。众客人看来明日多半仍不能成行,眉间心头,均含愁意。

天色渐暗,雨却是越下越大了起来,只听得外面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掌柜的,一个独栋院子。”

掌柜陪笑道:“这位太太,实在对不住了,小店早已住得满满的,委实腾不出地方来啦。”

那女子又说道:“不要院子也行。”

那掌柜道“当真对不住,今儿实在是客人都住满了。”

那女子的语气便不太好了,叱道:“你开的是什么店?叫人家让让不成么?多给你钱便是了。”

便在这时,又有一个女子声音劝道:“师叔,何必与他计较,要不我们继续赶路就是了。”

“不成,我想喝酒了。”前一个女子说道。

说着便向堂上闯了进来。

众人见到这女子,眼前都是陡然一亮,只见她年纪三十有余,容颜端丽,乌发如云,身穿一身白衣,服饰颇为华贵。这少妇身后跟着一名年轻女子,身着一袭白色纱袍,云袖飘逸,一头乌发如瀑,被一条白色丝带在发梢靠上的位置简单束起,却是未出阁的女子打扮,神态恬静,好似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人物。

众客商为这两人气势所慑,本在说话的人都住口不言,呆呆地望着两人。

伙计迎上前来,躬身陪笑道:“这位奶奶,这位小姐,您瞧,这些客官都是找不到客房的。两位若是不嫌委屈,就在这儿坐一会儿,说不定很快就雨停了。”

那少妇心中好不耐烦,但瞧这情景却也是实情,蹙起眉头不语。

年轻女子轻声劝道:“师叔,你不是要喝酒吗,就在这里喝吧。”

少妇想了想,有些不情愿道:“好罢。”

不必两人吩咐,已经有人让出一张空桌。

少妇直接坐下,年轻女子则是开口道谢:“多谢。”

两人坐下不久,店伙便送上一坛还未开封的上好花雕和两只大海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