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 神话(第2/3页)

上帝老啦,硬不起这个心肠。他也年轻过,血气方刚时,曾对行事邪恶的子民使用过“地狱火”,那是仅有的一次,而且用过就后悔了,甚至在中途就罢手了——毕竟那是自己的孩子啊。那次出手差点夷灭了人类,也在上帝心上深深地割了一刀。自那之后的数万年间,上帝再也没有干涉尘世的进程,他只是待在天上,时时压抑着“出手”的冲动,尽量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尘世上,本性邪恶的子民砍砍杀杀,多少次滑到整体灭绝的边缘,但总能化险为夷、由乱入治,全然不知有一个旁观的老人为他们捏着一把冷汗。更奇怪的是,从长远来说,似乎这些血腥的战争并未影响文明的发展,反倒有促进作用!

看看地球上几个人种的兴衰就知道了。一位勇于自省的白人科学家说过,今天人类社会中最强势的印欧语族,恰恰在历史上犯过最血腥最肮脏的罪恶。这个结论未免令人沮丧,在“劝人行善”的布道中不好引用;但如果把其因果掉一个个儿,其含意则更为不祥——也许正是由于印欧语族在历史上犯过最血腥最肮脏的罪恶,才造就了它最终的强势?!

也就是说,“邪恶”才是人类发展的原动力?

天道叵测啊,上帝思考了十万年,有了一些心得,但也不敢说已经参透天道。

这次巡视,上帝照例在叫做中国的地方多停留了一会儿。这是地球古文明中唯一绵延至今的、没有全民宗教信仰的族群,又是人数最多的族群,因此在他的一众子民中相当独特。中国人向来以实用简单的方式对待神祇:草根阶层把尘世中的皇帝丝毫不差地照搬到天堂中,士大夫阶层则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子不语怪力乱神)。上帝并不以此为忤逆,他虽然因“天命”坐上这个宝座,自我定位却是知识分子,即中国古人所称的士大夫,是个勤勉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动物行为学家、哲学家和历史学家,中国士大夫阶层对待神衹的模糊中庸的态度其实颇合他的脾胃。

其实,上帝一直在向信徒们灌输这样一种开明的宗教观:

仁慈而万能的上帝是存在的(还是让子民们有点儿信仰为好!这样,在他们行邪恶之事时心中至少还有点惧意);

他力求不干涉尘世的进程;

即使有不得已的干涉,也是不露行迹的。

你看,这和中国人的态度是不是殊途同归?

这个国家还有一个特质:社会结构超级稳定,保留着许多胚胎化的东西。不过,它在沉睡千百年之后突然醒转,眼下的剧变也最让俯瞰者眼花缭乱。青藏铁路、三峡大坝、南水北调、西气东输、高速公路铁路网、神舟飞船、跨海大桥、夜晚的灿烂光海……当然也有环境污染、沙漠化、毒奶粉、血汗工厂、社会诚信缺失、为富不仁、前赴后继的腐败,等等。上帝——以他哲人的秉性——倒不太看重其中物质层面的变化,而更看重精神范畴的异象。在几乎所有民族中,宗教信仰都是最有效的族群黏合剂,帮他们在弱肉强食的黑暗丛林中同心协力地杀出一条血路;如果遭逢乱世,它也常常是群体道德沦丧前的最后一道堤坝。那么,没有全民宗教信仰的中国人又是用什么东西维系了地球上人数最多、延续最久的古老族群?

上帝对此饶有兴趣,一直在仔细观察思考,而且有了一些心得。他准备在有生之年完成一篇研究报告,留给他的继任者——如果有继任者的话。

上帝确实老了,精力不济,巡视到这儿已经十分疲惫。他决定这次巡察不走完全球,就在这儿中止,下次巡视也将从这儿开始。离开之前他需要去尘世一趟,为自己补充一些给养,尤其是为他的“琼浆玉液”补充一些原料。这些年来上帝食量大减,但酒量不降反增。毕竟,十万年的守护生涯太漫长、也太孤独了,杯中物是他唯一的慰藉。

此刻,他位于中国的中原地带,也即这个古老族群最重要的发祥地。这会儿,他的飞车还处于地球的阴影之中,脚下仍是沉沉的黑夜,但东方的天际已经射出第一束光剑,马上要照到他的太阳车了。十万年来他一直隐迹匿踪,不想让尘世子民看见真身,便赶在第一缕阳光到来之前让他的座驾彻底隐形。

他驾着隐形飞车下降,重新进入夜幕,开始寻找他的目标。由于某些历史因缘,他对中原一带非常熟悉,很快便找到一座国家粮库,趁夜静无人悄悄补充了给养,当然首先是制造琼浆的原料。“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一位籍贯中原的中国诗人写的这几句诗正巧是对他的写照。想到这儿,他的唇边不由得浮出笑意。

杂事已毕,该离开尘世了。上帝正要拉高飞车,忽然听到一阵嘹亮的儿啼。他侧耳细听,那是两个婴儿的啼哭声,在万籁俱寂的清晨,这声音显得极具穿透力。也是一时兴之所至吧,他改变了方向,驾着飞车向声音源头飞去。

时下正是早春时分,是万物繁衍的季节,柳树刚绽出新绿,迎春花含苞欲放,蛰伏的昆虫都醒来了,墙头上的公猫兴奋地追逐着异性。在飞车之下的众多房屋里,也少不了有一对对男女在干着那种古老的勾当。

飞车来到一株大柳树上空,树下是一家乡镇医院,产房的窗户泻出温馨的灯光,医护们忙成一片,因为一男一女两个婴儿几乎同时出生。两个小家伙都很强壮,竞相迸出他们来到人世间的第一阵啼哭。上帝将飞车下降到树梢高度,悬停在那儿悄悄聆听着。他这会儿心情不错,想为俩小家伙送点小礼物。于是他驾飞车接近产房,悬停在窗外,悄悄为两个婴儿做了施福。虽然他一向“力求不干涉尘世的进程”,但小小的破例还是有的——既然他握有神力,一次小小的施舍就能提升某个子民的命运,好心的老人怎能完全拒绝这种诱惑呢。而且,他对自己的小小违规也有辩解的理由:他的施福能否起作用,还将取决于被施福者的福缘。如果这俩小不点儿福缘深厚(其基因结构与他的施福共鸣),其大脑就会加速发育,获得高于常人的智商。从这个角度说,归根结蒂,这点福缘本来就是他们的。

医院里一众凡人当然不知道有这桩“不露行迹的”天赐之福,产房里节奏照旧。两个新爸爸此刻进了产房,抱上各自的孩子,和产妇们兴奋地交谈着,两个婴儿止住了哭声,在爸爸怀里咿唔着。上帝满意了,微笑着驾飞车升入九天之上,回到他的驻留之地。这次他准备进入一次为时二十年的短睡,相当于打个吨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