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7页)

他扭过头,看着两位客人的眼睛,加重语气说:“你们知道吗?欧洲移民在灭绝二千二百六十八只袋狼的同时,还灭绝了他们心目中的另一种‘野兽’——五千名本岛土著。本岛土著与澳洲土著原是一体,但自打巴斯海峡出现、隔断了本岛与澳洲大陆的陆桥后,塔岛土著就完全与世隔绝,最终形成了独特的塔斯马尼亚族群,在人种上归为‘类黑人’。一百五十年前的澳大利亚政府就像捕杀袋狼一样悬赏捕杀土著岛民,价格非常低廉:杀一个成人五镑,杀一个孩子两镑!政府出面组织清乡队,队员都由罪犯组成,但由警察领队。这些清乡队非常‘敬业’,组织夜袭、设伏、下毒,无所不用其极。曾有四个‘英勇’的白人伏击一群土著,仅以四人之力杀了整整三十人!胜利者把尸体抛下悬崖,得意地将该山命名为胜利山,这个名字一直沿用至今。这项清乡政策的结果就是:本岛土著在很短时间内被完全灭绝,一个也没剩下。”他冷笑一声,“众所周知,在那个年代里,欧洲移民在新大陆上的灭族行为非常普遍,包括在南北美洲、非洲和澳洲大陆。不过,要论干得最彻底的,则非本岛莫属,可以用做教科书‘典范’。据记载,本岛土著民中最后一个女人叫楚噶妮妮,死于1876年;最后一个男人名叫威廉·兰纳,死于1869年——后者显然是一个欧化的名字,不是他的本名。”

两位客人互相看看,没有说话。现在,他们终于知道此人留在基地网站上那个名字的由来了,心中的疑虑开始消解。布德里斯沉默了一会儿,三人相对无言。虽然时间还早,但这儿接近极地,太阳低垂在地平线上,有如中纬度地区的夕阳。夕照在袋狼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栏中一只袋狼突然嚎叫起来,引得其他袋狼同声相和。它们的声音和狼嚎差不多,苍凉绵长,就像对灭绝同族的哀悼。

布德里斯继续冷静地讲述:“最后死亡的那几名本岛土著引起了一些医师的兴趣,这些业余人种学家认为本岛土著是半兽人,属于从猿到人的过渡种,值得保留下来用于科学研究——或做成人皮烟草袋也很珍贵。所以他们迅速行动起来,挖开坟墓偷取尸体,一时闹得乌烟瘴气。楚噶妮妮死前对这种下场非常恐惧,哀求把她全尸海葬,但没人理会她这个可怜的要求。死后她倒没有被剥皮,而是被解剖并公开展览,一直到1945年才在外界施压下撤展。不过很幸运,正是由于那些业余人种学家的病态热情,威廉·兰纳的尸体被完好保存,使我能够研究他的基因。”

哈利德好奇地问:“你是否想把他也复活,就像复活袋狼一样?”

本伊萨皱着眉头悄悄摇摇手指。布德里斯没有理会哈利德,继续着自己的话头:“这中间有一个环节我至今没理清——我刚才说过,塔斯马尼亚土著在那次大屠杀中全部灭绝,一个也不剩。只有个别混血儿,即捕海豹的白人与本岛妇女生的后代,被白人父亲带出本岛,饶幸逃过了大屠杀。但各种历史资料都清楚表明,绝不会有本岛土著的纯种后代尤其是男系后代还能延续到今天。然而,我在比对威廉·兰纳的基因序列时发现,此人在大陆土著中保有直系后代,而且是男性种系传下的!他的后代如何逃出本岛,并延续了一百五十年一直到今天?也许本岛土著灭绝之前,威廉·兰纳的某个儿子或兄弟被一位好心白人带走,寄养在澳洲阿拉马纳部落中长大?但我在历史记载中没查到任何相关记录,直到今天这仍然是一个谜。但从基因相似度来看,他绝对是威廉·兰纳的男系后代,这点毫无疑问。甚至连外貌都颇为相似——鬈发,黑色皮肤,蒜头鼻子,这完全是塔斯马尼亚类黑人种的特点,与澳洲大陆土著有明显区别;后者一般都是直发和棕色肤色。”

两位客人中,本伊萨的头脑比较敏锐,已经猜出了他未说的话。他与同伴交换了一下目光,谨慎地问:“那么,那位后代在哪儿?”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吧,他就站在你们面前。”布德里斯掏出一张照片,“给,这是那位威廉·兰纳的照片,是一百五十年前某位业余人种学家拍摄的。你们可以把它同我的容貌比一比。”

两人仔细观看照片,再看看布德里斯,两者确实非常相像。

“我在一次很偶然的情况下发现了这种酷似,从那时起下决心改换专业,进行基因研究。其实当时我心中并不信服自己的猜测——我与威廉·兰纳在基因上为直系继承——但没想到被我不幸言中。”他冷漠地说,“你看,事情到这儿变得有趣了——原来我是一个悲惨民族的唯一孑遗,我的母族在一百五十年前被白人彻底杀绝了。我没有一个同胞,澳洲大陆土著只能算是我的远亲。我不知道本族的文化、语言和习俗,不知道本族信仰的神祇,甚至连姓氏都失去了。唯一留下的,是DNA中某种特殊的原子缔合,在冥冥中印证着我的真实出身,可以说是上帝为那笔血债留下的债据。你们看,塔斯马尼亚土著民和袋狼是一样的命运——他们都是上帝扔在地球角落的弃儿,是进化树上的落伍者;都被欧洲白人移民彻底灭绝,但又因特殊机缘而留下一丝可怜的孑遗。”

他抚摸着栏中袋狼的头颅,久久未语。两位客人也随他沉默着,但兴奋已经开始在两人心里跳动。看来他们这次来对了,这个黑鬼天才肯定会送他们一个超级大礼包的——既然双方都有同样的仇恨对象!两人欣喜地等待着。

布德里斯对客人说的都是实情,但并非所有实情,实际上,让他最终下决心改换专业的契机是一个梦。就在他发现威廉·兰纳与自己的相似之后,他做了一个梦。梦境比较怪诞,但脉络又出奇地清晰。在梦中,他是塔岛土著的一员,在白人恶魔的火枪下绝望地逃命。塔岛太小,与世隔绝,到处都有喷着火焰的枪口,根本无处可逃。家人和族人在恐惧中挣扎求生。那时他同大伙不一样,他已经提前看到了横亘在前方的命运——不光是他,他的家人,就连整个民族都注定要灭绝,祖先留下的血脉将在这一代被齐齐斩断。这让他的愤怒恐惧中掺杂了宿命的悲怆。后来,就在那座此后被命名为“胜利山”的山下,他和族人中了埋伏。当铅弹射进头颅的那一刻,他的灵魂飘飘摇摇升上天空,停在云层上鸟瞰着这片孤岛。他的目光突然有了变化,原本是“我”的目光,忽然变成“他”的目光;目光中原来是绝望、恐惧和仇恨,现在却更多是怜悯和无奈。还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是,他其实是有力量改变这一切的,只是他不能改,改了也于事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