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6页)

土不伦到了坟墓前,先是匍匐在地,然后聚拢五条腕足,身体缓缓升起;这样周而复始地做了三次。这是恩戈人祭拜死者最隆重的大礼,他在每座坟前做得一丝不苟。姜元善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这是杀害猛子、布德里斯和间接杀害妻子的凶手,从感情上说姜元善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从理智上却又恨不起来,甚至对他越来越有惺惺相惜的感觉——土不伦和自己很相像,他俩都完全抛弃了个人的情感,成了种族的抽象代表,他们的善举恶行都是为了种族的生存。这个初期显得志大才疏的皇家子孙在经历了惨痛的失败后成长得很快,比如,他在听到母星的噩耗后果断地放弃仇恨,改变复仇和合作的对象,能这样突然转变很不易。再看他此时的表现,也算得上能屈能伸。在今后的合作(少不了也有倾礼)中,这是个又可敬又可怕的伙伴和对手。

其他人也都祭拜了死者,两个小家伙为父亲和父亲的战友们献了花。林风徐来带着孩子来到河边,祭拜了婆母严小晨。她曾一直不能原谅严小晨,但现在想通了。严小晨亲自签署对儿子的死刑令并非心狠,而是真诚履行她坚守的信念。实际上,她此后经受的内心折磨不比任何人轻,否则她不会走上绝路。林风徐来领着儿女三鞠躬,在心中同婆母作了和解。土不伦也要到河边祭奠严小晨,他在松软的沙地上艰难地挪行。姜元善推着老娘跟在后边,在沙地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老娘虽然糊涂,但对这片沙滩却似曾相识——它在姚明芝的记忆中留下了太深的伤痕——她拍着轮椅扶手让停下,痴痴呆呆地盯着沙滩发愣,忽然恐惧地颤声说:“报应啊,都是报应啊。俺可明内猛子为啥遭横死了,都怪他小时候干过缺德事啊。他把小冬活埋了,就在这处沙滩上!”

她把儿子的罪孽极度夸大了,而且错记到孙子身上,可见真是糊涂了。但这句糊涂话击中了姜元善的某个死穴,理智世界在刹那间崩溃,被理智禁锢的感情喷涌而出,一时间泪流满面。

两个小家伙听不明白曾祖母说的话,但爸爸的名字是清楚的。死去的爸爸干过什么缺德事?他活埋掉的小冬是谁?爷爷,后来又加上妈妈,为什么流泪流得这么凶?两人很害怕,藏到妈妈身后。恩古贝听不懂这位老太太的汉语,也不知道那些陈年旧事,不知道姜元善的“童年邪恶”,所以对执政长突兀流泪非常震惊。在他这代政治家心目中,姜元善一直是先知,是上帝的代言人,是肉身的神祇。纵然后来他因为妄图绑架上帝而被愤怒的民众推翻,但这丝毫不影响恩古贝对他的敬畏。而且在得知真相后——唯有姜元善识破那个先祖是冒牌货,但他甘愿保持沉默,在假先祖的淫威下忍辱求生以待时机——他对这位殉道者的敬畏更深了。但此刻,这位先知放纵着感情,不怕众人看见他的泪水。

远在飞球中的先祖感受到了姜元善的感情潮水溃决,用脑波向恩古贝传话:“恩古贝,请你劝执政长回来吧。”

恩古贝柔声说:“执政长,先祖劝你回飞球。”他接过姜元善手中的轮椅,推着老太太往回走。在换手的一刹那,他把一个纸卷悄悄塞到姜元善手里。那是严小晨死前委托他转交的遗书,交代他要设法避开先祖,秘密交到她丈夫手里。那时,姜元善已经进入为期二百零四年的冬眠,恩古贝原以为在几代人后才能将纸条转交,没想到仅仅八年后就做到了。

三人走进飞球,土不伦在祭拜后也回来了。先祖没有说话,只把一条腕足搭在姜元善肩上,送去无声的安慰。这会儿姜元善已经擦去泪水,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他不在乎先祖看到自己一时的软弱,但不愿让土不伦看到。刚才,在登上飞球的途中他快速浏览了妻子的遗书,信中实际暗含着对先祖的强烈怀疑(当然,她还不知道那是个冒牌货)。看恩古贝刚才的诡秘行事,这封遗书是要瞒着先祖的,这多半是妻子的吩咐。现在没这个必要了。姜元善把遗书交给先祖,先祖看后还给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把他揽得更紧一些。

等土不伦进来,姜元善把妻子的遗书交给他,冷冷地说:“你看看吧,我妻子的遗书。”他担心土不伦不懂汉语,就用一个格式塔把遗书的译文送过去,“在你的罪孽中再加一条吧。你不但逼死了我的妻子,还毁了她一生的信仰。因为,当你假借先祖名义冷酷地逼她处决那十四个人时,你让她对世间是否真有善与爱产生了怀疑。”

土不伦看后把遗书还给姜元善,默然不语。姜元善没再理他,等恩古贝上来,他驾驶飞球升空,准备返回联合国大厦。林风徐来在地面挥手告别,她要带着两个孩子,陪奶奶回姜营住几天。林风徐来很快要接手执政工作,以后没时间陪老人了。姜元善在河面上空盘旋片刻,与这片土地告别,也与它所承载的记忆告别。新的千年计划已经开始,这关系到两个种族的未来,事务繁忙,时间紧迫——谁知道哪一天,阿略塔远征军会循着葛纳吉的足迹来到地球?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会在恩戈星止步的,一定会继续扩张的步伐,那是生物的天性使然。执政团要带领全人类加速前行,一定要赶到阿略塔人前面。此生他没时间回这儿了。

河边景物迅速变小,消失。姜元善把飞球设置为自动驾驶,过来对舱内三人说:“想起一件事。我想给恩戈星的死者建一座纪念碑,把葛纳吉、提义得、阿托娜、吉美等人的名字都刻在上面。这座碑要建在哪儿我有两个初步的考虑——或者建在这处河边,或者建在那块太空船残片的附近。恩古贝你把这件事筹划一下,对民众恐怕得有一番艰难的说服工作。”他叹道,“民众的反对是可以想见的,因为在他们心目中,这都是些茹毛吮血的恶魔。不过对我来说,他们邪恶不假,但也是可敬的、至少是值得同情的对手。”

“好的,我来筹划这件事。”

先祖很感激,但没让感激之情外露,只是简单地说:“谢谢。”

“几天后要召开新执政团第一次全会,先祖和土不伦都参加。这算是两个种族第一次联席会议吧。咱们这会儿抓紧时间,先把有关事项聊一下。”

他的口吻是纯事务性的,完全摒弃了感情色彩,恩古贝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姜执政长已经非常干脆地抛掉旧怨轻装前行,往日的仇敌从今天起就变成同事了。当然这是意料中的事,是大势所趋,但恩古贝仍觉得突兀,至少感情上无法立即接受。土不伦那家伙倒是面容平静,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