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独行的日子里1

记忆会欺骗人吗?

安室透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会不断地问自己这个问题。

人的记忆是值得相信的吗?

面前的墓碑上,冰冷的字迹在寒风中安静地凝望着他。安室透用指尖轻轻擦过石碑表面,那种熟悉的寒冷触感让他回忆起黑发女人在他怀中逐渐变凉的情景。

那不可能是虚假的,他清楚这一点。

从进入组织卧底的那刻起,安室透就做好了不断失去的准备。游走在黑与白的边界,死亡与失去是相伴而生的家常便饭,也许某天清晨醒来,迎接你的就不再是朝阳,而是组织漆黑的审讯室,或是狙击枪隐匿在远处的枪口。

安室透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的幸运不是来自命运的馈赠,而是来自那个此时此刻躺在面前冰冷墓碑下的女人。

她叫清水凉,组织代号是黑樱桃。

身为组织最年轻的干部,深渊计划唯一成品,无论是在组织,还是在公安,这个人的所作所为都是不可能被遗忘的,哪怕死了也要嚼上好几年,这是理所当然的。

安室透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那天在医院里醒来,听到萩原研二质问他“你和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为了她受这么重的伤值得吗?”时,他才会露出难以掩饰的吃惊表情。

他不记得清水凉那时候有易容。

“你那是什么表情?你知道自己差一点就要死了吗?”多年好友顶着一张陌生的脸,说话却一点也不客气。

安室透撑着病床坐起来,被这诡异的情况弄得忘了悲伤。因为长时间不开口,嗓音沙哑得像一团沙子堵在喉咙。

“她是清水凉。”

“所以呢?”萩原研二微微皱了皱眉。

这副表情不可能作假,他真的不知道清水凉是谁。

“你不记得她了吗?教你易容的人。”安室透紧盯着好友的面容。

萩原研二似乎是很费劲儿地思索了一会儿,“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不过她是叫清水凉吗?我没印象了,总之和她不熟……说起来,那么漂亮的女性就这么死去了真是可惜……”

他的声音很轻松,提起那个死在大火和爆炸里的女人时带着丝惋惜,就好像惋惜一个同他擦肩而过的路人。

仿佛那只是一朵开在路边的漂亮的花,不幸被风雨摧残了,于是他伤心地感叹了一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好好养伤,我下午再来看你。”

安室透压根没在意萩原研二是什么时候走的。他翻下病床,找出自己的手机,后背隐隐作痛。

他首先拨通了风见裕也的电话。

“降谷先生?您已经醒过来了吗?”

安室透打断风见裕也惊喜的关切,低低问道:“风见,我问你,你记得黑樱桃——清水凉是谁吗?”

“清水凉?”风见裕也疑惑地重复了遍这个名字,继而听筒里一阵沉默,安室透半边身子被窗外的冷风吹得发颤。

“之前公安不是得到了一份组织的卧底名单吗?那个向我们提供名单的女人,你不记得了吗?”

“啊,好像是有这么个人,那个人是叫黑樱桃吗?……奇怪,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会想不起来了。”

安室透挂了电话,低低咳嗽了几声。他继续给下一个人打。

真奇怪,一个人来世上一遭,会产生那么多交集。而这个叫清水凉的女人,她杀过那么多人,也救过那么多人,浓墨重彩地在世间走过,到最后问起来,所有人都是一句——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她的死亡,好似一滴水落进大海,转眼了无痕迹。

安室透忍着身体不适,认真地跟他们解释清水凉是谁——这个世界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他要将它修正。

然而过两天再问,得到的依然是一句疑惑。

仿佛存在着一双无形的大手,每每要在安室透努力过后,再轻轻地把那些人的记忆拨回原状。

好像对这个世界来说,有关清水凉的记忆是不该存在的一样。于是所有有她存在的地方,记忆都泛起一团模糊的白。

他偶尔会听到护士私下议论,这个男人因为精神压力太大,似乎神经上出了什么毛病。

安室透自嘲地笑了下,放弃了继续修正。

记忆会欺骗人吗?

他开始这么问自己。

安室透动用私权让网络对策科的同事破解了清水凉ins账号的密码。

她怎么可能不存在呢?

她曾这么热烈地生活过。

照片里的黑发少女站在异国他乡的街道上紧紧抱着他的胳膊,笑容满面,倒显得身边的他像是被人绑架了一样。

那时候,他确实是被对方绑架了的移动钱包。

下一张照片,少女坐在旋转木马上,光海氤氲,那双眼眸温柔动人。

“我可真好看,对吧,波本哥?”

是的,她一直都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但是那个时候,安室透并没有将这个回答说出口。

他继续往下翻。

清水凉很喜欢发ins,有趣的、无聊的隔上十天半个月就会来一条。内容涵盖广泛,从她养的多肉的葬礼到新开发的美味料理,从抓拍的琴酒表情包到在她腿上打盹儿的哈罗。甚至还有几张索希利的照片,她似乎对自己的易容很满意。

大多ins都设置了仅自己可见。

安室透想起萩曾经对她的评价——小凉总是热烈又孤独地一个人生活着。

那个曾这么评价的人现在也记不得她了。

最后一条ins是前几天发的,照片上是北海道辽阔的苍穹和连绵雪山。她写了一句话。

[想来北海道看雪,可惜一直没下]

幸好最后还是看到了北海道的雪,安室透这么想着,抬头看到卧室墙上的画。

那是清水凉送给他的,真品被他扔了,现在墙上挂的这副是他自己画的赝品。

安室透紧盯着那副画看了一会儿,然后低低嗤笑了一声。

到最后他只剩下那点回忆了。就连这份回忆,他也不知道能保存多久。

为了尽可能保存得久一点,安室透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回忆她。

没人记得清水凉,所以安室透只能一个人翻来覆去地回忆,生怕遗忘一星半点的细节。

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还清晰地记得这一切?安室透不断思索着,他认识到,这或许跟他听到的那个奇怪声音有关。

[250号,感谢您一直以来的不懈努力,合作愉快。再见。]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天离开墓园的时候,安室透碰到一个人——被清水凉救走的库拉索。

深秋冷风里,高挑的女人围着厚实的围巾,带着宽大的帽子,将自己显眼的五官严实实地藏了起来。

她停在安室透面前。

“公安警察降谷零?”

库拉索并不是来找他报复的,正相反,她是来送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