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算法(第4/5页)

他扯了半天潜在的应用,然后才注意到我的沉默:“怎么了?”

于是我给他讲了中文房间测试。

哲学家约翰·瑟尔曾给人工智能研究者们出过一个谜题。想象一个房间,他说,一个大房间里满是细致工作的员工,他们善于执行命令,但是只说英语。一系列写着奇怪符号的卡片持续送入这个房间。员工需要在空白卡片上画出别的奇怪符号来回答,然后再把应答卡片送出房间。为了完成任务,员工们用到大部头的书籍,里边用英文写满了类似这样的规则:当你看见卡片上画了一条横向的波浪线,紧随其后的一张上画了两条竖向的波浪线时,你就在空白的卡片上画一个三角形,再把它递给你右边的员工。规则中没有解释任何符号的含义。

其实,送进房间的卡片上那些奇怪的符号是用中文写下的问题,员工们根据规则指示画出中文作为合理的回答。可是能够说这一过程中的任何部分——规则、员工、作为一个整体的房间,繁忙的行动——哪怕有一个中文词汇被人理解了吗?用处理器替换员工,用程序替换规则簿,然后你会发现:图灵测试证明不了任何事,人工智能只是一种错觉。不过你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领悟中文房间争论:用神经元替换员工,用调节激活电势降低的物理定律替换规则簿,那还怎么能说我们中的任何人理解任何事呢?思维也是一种错觉。

“我不明白。”布拉德说,“你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发觉自己正期待着他这么问。

“布拉德,”我盯着他眼睛,希望他能理解,“我害怕。要是我们跟塔拉一样呢?”

“我们?你指人类?你在说什么?”

“假如,”我努力寻找合适的字眼,“我们只不过是在日复一日地遵循某种算法呢?假如我们的脑细胞只是在别的信号中查找信号呢?假如我此刻跟你说的话,只是预先设定的反应和无意识的物理学结果呢?”

“埃琳娜,”布拉德说,“你让哲学影响到现实了。”

我需要睡觉,我绝望地想。

“我觉得你需要补充点儿睡眠了。”布拉德说。

我把钱递给咖啡车上的女孩,她递给我一杯咖啡。我盯着女孩,在早上八点,她看起来就特别疲惫和烦躁,结果让我也感到疲惫。

我需要放个假。

“我需要放个假。”她夸张地叹口气说。

我经过前台的桌子,早上好,埃琳娜。

说点儿不一样的,求你了,我咬紧牙关,求你了。

“早上好,埃琳娜。”她说。

我停在奥格登的隔间旁边,他是结构工程师。天气,昨晚的比赛,布拉德。

他看见我便站起来,“天气不错,是不是?”他擦掉额头的汗,对我笑笑,然后坐回去工作,“你们看昨晚的比赛了吗?10年来我见过的最佳投篮,难以置信。嘿,布拉德到公司了吗?”他的脸上充满期待,等我配合他的台词往下说,完成避免尴尬的例行公事。

算法沿着已确定的路径运行,我们的思维一个接着一个,像在轨道公转的行星一样,单调且可预知。钟表匠反而成了被制作的手表[2]。

我冲进办公室,关上门,完全没管奥格登脸上的表情。我来到计算机旁,开始删除文件。

“嗨,”塔拉说,“我们今天做什么?”

我飞身去关掉她的电源,结果在硬件开关上折断了一个指甲。我扯出她身后的电源线,又去找来螺丝刀和钳子,过了一会儿,我把工具换成了锤子。我是在杀人吗?

布拉德闯进来:“你在干什么?”

我抬头看着他,高举的锤子正要再往下砸。

我想告诉他那种痛苦和恐惧,我已经被它们扯开的深渊所吞噬。在他眼中,我看不见想要的东西,看不出他能理解。

我砸下了锤子。

布拉德试图跟我讲道理,就在他让我入院治疗之前。

“这只是一种执念。”他说,“人们总是把思维同当时流行的技术联系起来。如果他们相信巫术和鬼魂,就会以为脑袋里有个小人儿;如果他们有机械织布机和自动钢琴,就会觉得大脑是一种引擎;如果他们有电报和电话,就会相信大脑是一种有线网络。所以你认为大脑只是一台计算机。别再瞎想了,那都是错觉。”

问题是,我知道他要这么说。

“这是因为我们结婚很久了啊!”他喊道,“所以你才觉得非常了解我!”

我也知道他要这么说。

“你在兜圈子。”他说话的声音中有种挫败感,“跳不出头脑里的循环。”

我算法里的循环,for和while循环。

“醒醒吧,我爱你。”

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终于可以没人打扰地待在旅店的卫生间,我低头看着双手,以及皮肤下蜿蜒的血管。双手合十,我感受脉搏,然后蹲下,我是要祈祷吗?骨与肉,再加上完善的程序。

冰凉的地砖硌痛我的膝盖。

疼痛是真实的,我想,没有算法来体现。我看着手腕,伤疤把我吓了一跳。这是那样熟悉,好像我以前就做过似的。横向的伤疤指出我的失败,像粉色的虫子一样难看。算法里的虫子。

我又想起那一晚:到处是血,警笛嘶鸣,韦斯特医生和护士们一边绑扎手腕一边抱我下楼。布拉德低头看着我,难以理解的悲痛扭曲了他的脸。

我应该做得更彻底。动脉藏得更深,受到骨骼的保护。如果真想自杀,你得纵向划下去。这才是正确的算法,一切的良方。这一次我不能失手了。

我花一点时间才完成,不过我终于感到睡意。

幸福,疼痛是真实的。

我打开自己的房门,点亮灯光。

灯光激活了正坐在梳妆台边上的劳拉。这个是以前的展示型号,身上的尘土好久没有清理,衣服看上去破破烂烂。她随着我的动作转动着头部。

我转回身,布拉德的身体一动不动,可我能看见他脸上的泪水。从塞勒姆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无声地哭泣。

旅馆主人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循环,“噢,我一下子就看出有问题,以前这里发生过。早餐时她看上去就不对劲儿。后来你们回来时,她好像不在这个世界一样。我听见管道里水流得太久,就立即冲到楼上”。

也就是说,我成了可预测的人。

我看着布拉德,相信他经受着很大痛苦,真心相信,可我还是什么都感受不到。我俩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大到我不能感受他的痛苦,他也不能感受我的。

可我的算法还在运转,我搜寻着恰当的话语。

“我爱你。”

他没说什么,只有肩膀起伏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