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纸动物园(第3/4页)

我跟妈妈最后一次那样过清明节已是多年以前。

“我一点都不了解中国农历。”我说,“休息吧,妈妈。”

“一定留好盒子,时不时打开一次。一定打开——”她又开始咳嗽。

“好的,妈妈。”我笨拙地抚摸着她的胳膊。

“孩子,妈妈爱你——”她刚说起中文便又被咳嗽打断,我脑海里忽然闪过多年前的一幕:妈妈说“爱”的同时把手放在胸口。

“好了,妈妈。别说了。”

爸爸从外边回来,我说我需要提前去机场,以免误了飞机。

当我飞过内华达州上空时,妈妈离开了人世。

妈妈去世后,爸爸很快衰老。他不得不把一个人住不过来的大房子卖掉。我和女友苏珊过去帮他打包整理。

苏珊在阁楼发现了鞋盒,动物折纸被藏在阁楼的黑暗中很久,因为没有密封保存,所以纸张变脆,花纹都已经褪色。

“我从没见过这种折纸。”苏珊说,“你妈妈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

动物折纸没有动,也许是在妈妈去世时,赋予它们生命的魔法便已经失去效力。或者,也许我只是想象出这些纸质造型曾经具有生命,而小孩子的记忆不值得相信。

在妈妈去世两年后的第一个四月,苏珊因为管理顾问的工作仍在不停出差。我在月初的日子里待在家中,懒散地翻遍所有电视频道。

一部有关鲨鱼的纪录片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突然在脑海里回忆起妈妈的双手,一下又一下地用锡纸折出一只鲨鱼,我和老虎在旁边观看。

一阵沙沙声传来,我抬头在书架旁的地板上看见一团包装纸和扯下的胶带。我走过去,想把它当成垃圾扔掉。

纸团动起来,自己展开,我看出它是早就被我遗忘的老虎。“嗷——”肯定是当初妈妈在我放弃之后又把老虎拼在一起。

它比我记忆中的样子要小,或者也许是因为当时我的拳头更小。

苏珊把动物折纸放在公寓各处做装饰,老虎可能被她放在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因为它看起来太破旧。

我坐在地板上,伸出一根手指。老虎晃着尾巴,玩耍似的扑过来。我笑着抚摸它的后背,老虎在我的手下呜鸣起来。

“你怎么样,老伙计?”

老虎停止玩耍,起身像猫一样优雅地跳上我的大腿,继续把自己展开。

一张皱皱巴巴的方形包装纸呈现在我的大腿上,没有图案的一面朝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汉字。我从没学过汉语,可我认出了妈妈潦草幼稚的笔迹,代表“儿子”的字写在最上边,就在一封信件中应该写着称谓的地方。

我去电脑上查了一下,发现今天是清明节。

我带着信来到城里有中国人的观光巴士停靠的地方。我拦住每位游客,用汉语问他们:“你会读中文吗?”我太长时间没有说汉语,甚至不确定他们能否听懂。

一名年轻女子同意帮忙,我们一起坐在长凳上,她大声地把信读给我听,我努力忘掉多年的语言又重新被记起。我觉得这种语言穿过皮肤,透过骨头,沉入身体,最后抓住我的心。

儿子:

我们已经好久不说话了。我一接触你,你就生气得让我感到害怕。我想,也许一直以来我感受到的这种痛苦,现在得认真对待了。

所以我决定给你写信。这只动物折纸是我给你做的,你以前非常喜欢。我要写在它的上边。

我停止呼吸时,动物折纸将停止活动。可是,如果我饱含真情地写信给你,就相当于把自己的一小部分留在这张纸上,藏在字里行间。清明节的时候,逝者的灵魂可以回访他们的家人,如果你在清明节想起我,就会让我留给你的一小部分也活过来。我给你折的动物们会再次跳起、奔跑和猛扑,到那时你也许会看见这些文字。

因为得用心给你写信,所以我要使用中文。

一直以来,我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世。你小时候,我总觉得,等你长大再告诉你,你才能理解。可是不知为何,那样的机会从来也没有出现。

1957年,我出生于河北省四轱辘村。你的姥姥姥爷都出身于贫农家庭,没有几位亲戚。我出生后没几年,三年自然灾害席卷中国,不知多少人因此丧生。我最初的记忆就是醒来时看见妈妈在吃土,为了把最后一点面粉留给我,她用这样的方式填饱肚子。

后来情况好转,四轱辘村因为折纸技艺而闻名,妈妈教我如何折出动物并赋予它们生命,这门手艺是乡村生活中颇有实际用途的法术。我们用纸折出鸟儿来驱赶田间的蝗虫,用纸老虎来防范老鼠。到了春节,我和朋友们折出红色的龙,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么多纸龙从头顶天空飞过的景象,它们挂着一串串燃放的鞭炮,吓跑了过去一年所有不好的记忆。如果是你,你也会爱上那种经历。

我10岁成了孤儿,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是远在香港的舅舅。一天晚上,我偷偷溜走,爬上了一列南下的货车。

几天后,我来到广东省,几个人抓住从田里偷吃的我。听说我要去香港,他们都笑了:“今天是你的幸运日,我们的生意就是把女孩送到香港。”

他们把我和其他女孩藏在一辆卡车的底部,偷偷运过边境。

我们被带到一间地下室,按要求站直,对买家表现出健康聪慧。一些家庭给安置公司一笔费用,然后过来仔细挑选,从我们中选人“收养”。

钱家选我去照顾他们的两个男孩。我每天早晨四点起床准备早餐,给两个男孩喂饭、洗澡。我还负责买菜、洗衣服和擦地板,作为孩子的随从,满足他们的要求。晚上我被锁进厨房的柜子里睡觉。要是我动作慢或做错什么,就会挨打;要是孩子们做错什么,我也会挨打;要是被抓住学习英语,我还是会挨打。

“你学英语想要干什么?”钱先生问,“你想去找警察?我们会告诉警察,你是偷渡到香港的大陆人,他们会很高兴把你投进监狱。”

这样的生活我过了6年。有一天,一个在早市卖鱼给我的老太太把我拉到一边。

“我了解你这种女孩,今年多大了?16?总有一天你的男主人会喝醉,他会盯着你,把你拽到身边,你阻止不了他。他老婆最终会发现,然后你就会觉得生不如死。你得摆脱这种生活,我知道有谁能帮助你。”

她告诉我,有美国男人想娶亚洲妻子。如果我做饭、做清洁、照顾好我的美国丈夫,他会给我美好的生活。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所以我才会被印在满是谎言的目录上,并遇见了你爸爸。这个故事不是特别浪漫,可它就是我的故事。

在康涅狄格的郊区生活,我感到孤单。你爸爸很善良,很有绅士风度,我很感激他。可是没有人理解我,我也什么都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