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荆沉玉活了千余年,自幼年入道到现在,从未放任过自己。

他总是有礼有节,恪守规则,心中最熟悉的便是各种经文和法则。

他是最公正苛刻的,没人会怀疑这一点。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也许是今夜的景色太美,也许是河边的晚风太动人,月色下戴着面具的男人缓缓朝河灯摊旁的昭昭走去,他停下的时候,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弯下腰,荆沉玉挽着广袖递给摊贩一块上品灵石,灵石灵气充裕,摊贩看得眼睛冒光。

“多谢仙长多谢仙长,祝仙长和仙子恩恩爱爱,世世成双!”

他误以为昭昭和荆沉玉是那种关系,欢喜地捧着灵石说吉祥话。

昭昭拿着河灯站起来,有些无奈道:“说什么呢,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她抬抬下巴,“我方才唤过师尊的,你没听见?”

摊贩尴尬地挠挠头:“实在是仙子长得太美,小的刚才只顾着看仙子,都没听清您说了什么。”

真会说话,昭昭一笑,再朝荆沉玉伸手。

荆沉玉长睫轻眨,不知她要做什么。

“给赏钱呀,他夸我好看呢。”昭昭摊开掌心。

荆沉玉嘴角动了动,面具下牵起一个极浅极生涩的弧度,他本人毫无意识,只是拿了一捧灵石给她。摊贩见了,兴奋得快要晕过去了。

他激动地等待,昭昭却只给了他一个最小的。

“师尊要懂得勤俭持家呀,只是打赏而已,干吗给这么多?照你这么花,再有钱也迟早会花光。”昭昭打赏完就拿着河灯往河边走,边走还边“教育”他。

荆沉玉跟在她身边,淡淡道:“给你的,不是给他。”

“……”这是看出她没钱了。昭昭一时心情复杂,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沉默下来。

荆沉玉若想体贴的时候,是真的细致入微,让人无可挑剔。

前提是他想。

他大部分时间都不想,否则也不会与人定了婚约那么多年,也没主动表示过一次,还招呼都不打一个,突然要退婚,将人置于风口浪尖之上。

吐了口气,昭昭来到河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蹲下,将河灯递给荆沉玉。

“点上。”

他有地火,点灯这种事当然他做。

荆沉玉顺从地点了灯芯,冰色剔透的芙蓉河灯点起来,越发漂亮了。

“做得真好。”昭昭端详了一会,“我见人家都会在上面写上今年的愿望,虽不知灵不灵验,但应个景儿也好,你有没有要写的愿望?”

虽然问了,可昭昭也不等他回答就说:“算了,你还是不要写了,你肯定会写什么‘三界太平’、‘妖魔尽除’之类的。”

她有点烦恼:“真让你写了,灵验了,我就又得死了。”

用摊主给的灵笔,不必点墨也可写字,但只能写十几个字。

昭昭认认真真地在河灯里写上字,弯下腰放在河中,将它随风推向大片的河灯中。

“写了什么。”

耳边响起问话,昭昭不曾回头,看着无数明亮的河灯,美景让她心情难得放松,她慢慢道:“你没看见?我写了‘长命万岁’。”

她歪了一下头:“希望我长命万岁。”稍顿,她喃喃道,“希望善音和善果平安。”

从知道江家的消息开始,昭昭就十分牵挂,哪怕身处此地,但事情一筹莫展,她始终担忧着。

荆沉玉站在她身边,挺拔修长的身姿如月下琉璃树,声线也是清清冷冷,如晚风微凉。

“你是真心待他们。”

他这次是肯定的语气,可能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昭昭对江家姐弟好是有所图谋,到今天才算相信她是真心。

昭昭没说话,荆沉玉便又说:“为什么。”

她这次想了想,回答说:“因为他们是我这么久以来,遇见过唯一真心待我的人。”

荆沉玉唇瓣动了动,想说什么,到底是没说出来。

哪怕良辰美景月色甚好,他的身份也不容许他说出那样的话。

“花车回来了,进去看看吧。”昭昭已经在思考正事了,云雨坊门口停了船型的花车,蓝惜从上面下来,被人簇拥着进去。

荆沉玉看了一眼,蹙眉道:“人太多了。”

人多眼杂,若打起来恐会伤及无辜,实在不好行事。

“那依你看呢?”她回过头来,风吹着她凌乱的发丝,她圆润的鼻尖在月光下好像发着光。

荆沉玉看了一会才说:“等人散。”

“那岂不是得等到很晚。”

荆沉玉应了一声,没说别的。

昭昭认命:“那就等。但你看着点,别让他跑了。”

既然要长久作战,昭昭就找了个台阶坐下。河边风有些凉,但她有修为在,倒也不算冷。可她忽然抖了抖,因为……荆沉玉坐到了她身边。

她表情莫名地转过头来,四目相对,她半晌才说:“刚才的河灯好看吗?”

荆沉玉默然片刻,点了一下头。

“是芙蓉。”昭昭说,“我特意选的,今天恰好遇见节日,就当送你的礼物了。”

她想起什么似的一笑:“之前也送过你芙蓉,肯定被你碎了。”

确实。那时荆沉玉碎得毫不犹豫,至于现在……想要都没有了。

那河灯都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那是我买的。”他忽然说。

昭昭一怔:“……但是我选的呀!”她不讲道理,“我选的,我写的字,就算是我送你的。”

荆沉玉跟她讲道理:“你许的愿无一个与我有关,怎么算是送我。”

昭昭瞪他:“怎么和你没关系,江家姐弟平安这不算是为你好吗?”

“与我何干?”

“善音是你曾经的未婚妻,你也看见江家什么鬼样子了,你突然要退婚,她不知道得被江夫人如何磋磨,现在她出了事,如果可以平安,也算是你将功补过了。”

这次荆沉玉不说话了。

昭昭也不再说,只安静地坐在那看河景耗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河边都没什么人了,荆沉玉才再次开口。

“你有时很讲因果道理,有时又完全不讲。”他说得很慢,好像每说一个字都要经过剧烈的心里挣扎,“讲道理时是与别人。不讲时,是与我。”

昭昭一顿。

“昭昭,你有时是魔,有时又像人。”

……

废话,我本来就是人!

昭昭抿了抿唇,手拨动河水,掀起一阵阵涟漪。

“你不老是想着要杀我,我也会跟你讲道理啊。”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我巴不得自己是个人,一点都不想当魔,但我有的选吗?我见到你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

荆沉玉垂下眼,默默听她说话,夜风很凉,但也很温柔,温柔得让他不忍打断。

“要是你愿意给我一条生路,与我就此分割开,我可以保证自己会做个好魔,绝对不害人,也不会让被我放出来的夜月眠去害人。”昭昭转过来看着他,“可你一定不会相信我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