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亡国第一百三十天

汴京也开始下雪了,和江淮的薄雪不同,这座古老的王都,像是一头迟暮的狮子,整个被淹没在了肆虐的风雪之下。

偌大的宫城,檐瓦和地面皆是一片茫茫雪白,只有宫墙还是朱红的颜色。

李信病榻缠绵多日,朝政全由摄政王沈彦之把控。

宰相高卓和文侯都已因宫变落马,剩下的朝臣们,哪个不避其锋芒。

金銮殿多日未上过早朝,殿门落了锁,里边薄灰都已落上一层。

从前闲置的羲和殿成为了大臣们议政的地方。

沈彦之一身猩红挑金线的亲王蟒袍,懒散坐在羲和殿上的花梨木交椅上,底下的朝臣们在争吵不休,他却只是半垂着眸子,一下一下转动自己手上的白玉扳指,精致的眉眼里强压着一份不耐。

真正坐到这个位置,才发现也不过如此。

他想要的,依然遥不可及。

一名老臣跟同僚争得面红耳赤,回头发现沈彦之似乎根本没把他们议论的这些当回事,心中怒气更甚,拱手道:“摄政王,瘟疫横行,民生凋敝,从前未能找到救治之法也就罢了,如今已有一名游医摸索出了法子,何故要把游医扣押起来?”

沈彦之扫了说话的老臣一眼,漫不经心的目光却似一把随手会要人命的锐刀,“扣押?贵妃娘娘有疾,本王听闻那神医医术了得,请他进宫为贵妃娘娘治病,如何就成扣押了?”

他眼皮轻抬,嘴角笑意凉薄:“还是王大人觉得,贵妃娘娘的病不甚要紧,请不得那游医入宫医治?”

老臣不敢接这话,道:“贵妃娘娘凤体自然要紧,但让那游医写出医治瘟疫的方子,让民间百姓按方子抓药治病也好……”

沈彦之轻嗤了一声,说话的老臣声音不自觉小了下去。

沈彦之问:“陈国治下,何处有疫病肆虐?”

老臣脸上顿现怒意:“株洲十室九空,多少百姓因疫病横死街头?摄政王高坐这庙堂,就看不见天下百姓疾苦了?”

“株洲如今是我陈国领土?”沈彦之轻飘飘一句话,堵住了老臣所有激愤言辞。

最终老臣只讷讷道:“毕竟曾是陈国治下,这场灾祸又是大皇子酿成的,株洲百姓苦矣……”

“王大人,”沈彦之笑容发冷:“我说,株洲如今不是陈国领土。从前西陵饥荒,也没见诸位慷慨陈词要送粮往西陵。”

老臣气得胡子都在抖:“西陵之地如何同株洲相比!”

他正想说株洲三百余年都是大楚王土,话到了嘴边,才惊觉这早已不是大楚王朝,而是祁县李家的朝廷。

真正会管百姓死活的,只有前楚太子一党,毕竟那才是真正统领了这片河山三百余年的王朝。

老臣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悲凉,喝道:“沈彦之,你和这无道李氏视万民于草芥,人在做,天在看,终有一日你们会遭报应的!”

立马有禁军进殿,拖了老臣就往殿外走,老臣依然在破口大骂。

沈彦之面上丝毫不见怒意,上挑的凤目里全是讥讽:“王大人,当初倒戈新朝的是你,如今看前楚太子势大,想为前楚太子说话的也是你,你真以为,变节之臣,回到前楚太子那边,还能得重用?”

这话是敲山震虎,让和那老臣一样,念着大楚好的旧臣们自个儿在心中掂量,究竟是这一条道走到黑,还是屡次变节招人笑话。

沈彦之扫过那些神色各异的大臣,眼中讥诮之意更重,吩咐两名禁军:“把人押进天牢。”

两名禁军拖着老臣退出大殿,他懒散抬眸看了看天色,道:“若无事启奏,便退朝吧。”

朝臣们向他一揖后,陆陆续续走出了羲和殿。

沈彦之走的偏门,殿外风雪正大,活像是要把这座宫城整个淹没了去。

他肩上搭着大氅,掩住了那过分清瘦的身形,抬眼看着漫天飞雪,嘴角勾起的弧度凉薄又脆弱:“江淮应当也下雪了。”

陈钦跟在他身边久了,大抵也能摸清他一些脾性,比如这时候,他定是想痛痛快快看一场雪,不愿撑伞的。

他抱着伞跟在他身后,听到他似自言自语的话,暗道这时候在江淮的,也只有前楚太子妃了。

这样的话头,他一向不敢接。

好在沈彦之只出神了片刻,便道:“去木犀宫。”

木犀宫是沈婵住的地方。

陈钦忙撑伞跟上。

……

自坞城沈婵身下见红,她就一直有滑胎之象,沈彦之遍寻名医,还是没能保住她腹中的胎儿。

用去争储君之位的那名“皇子”,只是个农妇的儿子。

沈婵小产后,身体大不如前,滋补的汤药就没断过,御医和御厨换了好几批,她身子骨依然没起色。

得知沈彦之常给御医御厨们施压,她每每见了沈彦之,都说是自己身子不争气,让他不要迁怒于旁人。

甚至为了让沈彦之宽心,还会逼着自己多吃几口饭菜,可一转头就吐得只剩胆汁。

沈彦之知情后大怒,没责罚御膳房和太医院的人,只命人带走沈婵身边那个多嘴的宫女,让她看了十余名囚犯拔舌的场面,活生生给吓成了个哑巴。

其他宫人胆寒不已,再不敢在沈婵跟前多嘴。

沈婵从宫女们口中“听到”的一切,都是沈彦之准许了才能传到她耳中的。

但她就像是一只垂危的鸟儿,不管怎么精细喂养,都再不见好起来,反而一天比一天虚弱。

兴许哪一天,就了无生气。

沈彦之命人抓那名游医进宫,说是为给沈婵治病,倒也不假。

能救治万民的大夫,肯定也能治好他妹妹的。

……

沈彦之刚步入木犀宫,就听见里边传来的浅浅的笑声,是沈婵的。

宫人要进去通报,被他拦下了。

沈彦之在殿门外驻足细听,风雪肆虐,猩红的蟒袍外压着玄色的大氅,倒衬得他脸色比宫墙上的积雪还白上几分。

上一次沈婵这般笑,似乎还是她及笄收到他雕的木簪子的时候。

沈彦之问:“在殿内的是谁?”

木犀宫的总管太监忐忑答道:“是……是那位游医。”

他小心翼翼观察着沈彦之的脸色:“贵妃娘娘听那位游医讲行医途中遇到的趣事,时常被逗得发笑,这些日子胃口也好上了些许。”

沈彦之面上喜怒不辨,“只有娘娘和那名游医在里面?”

总管太监忙摇头:“好几个宫女小太监都在里面看着的。”

一方面是为了方便伺候沈婵,另一方面则是防止游医在沈婵跟前乱说话。

沈彦之点了头,掀开挡风的犀花布厚帘子步入殿内。

沈婵半躺在贵妃榻上,身后垫着几个团花引枕头,她比起先前有孕时更瘦了些,几乎让人担心她撑不起那一身狐裘锦衣的重量,头上没梳什么发髻,脸上也是干干净净的,因为瘦,倒显得一双杏核儿似的眼愈发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