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士官起身离席,带着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表情,向沙佳正和朋友谈笑的桌子走去。到了这时候,奥威尔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的动

嫉妒——自己也有那样的感情吗?!伴随而来的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喜悦。奥威尔坦率承认了这一事实。虽然很意外,但也终于借此得以确定自己对她的感情

不过,这不是欣喜的时候。刚才的士官巧妙地坐到沙佳对面,加入谈话,视线频频落在沙佳身上。肯定很快就要发生决定性的事件了。啊不,已经发生了。士官站起来邀请沙佳。是要去吧台吗

奥威尔站了起来。

来到桌边,满座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沙佳的手被士官拉着,正要起身,嘴里好像还在说什么讽刺的话,让士官苦笑不已,不过她似乎没有拒绝的模样。

看到奥威尔之后,沙佳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维持着站到一半的姿势,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朋友中的一个举杯邀请奥威尔0

“呀,奥威尔,刚好有空位子,来坐吧。”

“谢谢,不过不用了。沙佳,能出来一下吗?”

“哎呀,对不起,刚好有人请我了。等下——

“等下就糟了。我找你可能和他是同一件事。”

吸了一口气,奥威尔就要说出准备好的话。

但就在这时,似乎察觉了什么的沙佳抬起一只手,拦住了奥威尔的

“等一下——我知道了,奥威尔,走吧。森塞,下次吧。”

趁着受挫的士官找词儿时,沙佳垂首从他身边穿过,向吧台走去。奥威尔追在后面。

两个人并肩坐下。沙佳一口气喝干了一杯酒,然后双眼望着前方说:“好了,说吧。别告诉我猜错了。”

“应该和你猜的一样。我想以男友的身份和你交往。”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为什么这时候说,怕被他抢先了

“那是诱因,不过很久以前就在想了。和你一样。

说完这句,奥威尔等待她的回答。他并不乐观。如果沙佳愿意答应的话,细细的眉头恐怕不会皱成那样吧。

啊,即使如此,看着沙佳被昏暗灯光照亮的侧脸,奥威尔不禁有些入迷。沙佳太美了。紧紧盘起的发髻的发线,犹如铜梳一般密排着,闪闪发亮。圆润的肩头,斜持着酒杯的手腕,都堪称完美。那不是人工可以做出的东西。那是积累了数十年不可思议的思想与经验而形成的、只有人类才能具备的姿态。

“你会走的。”沙佳嘶哑着嗓子低声说,“你不可能一直陪在我身边。你迟早要上战场。明知道会这样,你还要那么说?

“不行吗

“不觉得残酷吗

“不觉得。如果觉得那很残酷,爱这东西就没有价值了。你也不是你了。你害怕未来吗?”

“我害怕!”转过头的沙佳,深紫水晶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怒气,“我是想着未来才活下去的!我盼着战争结束了就能过上快乐日子!哪怕现在为了军务忙个不停,但也盼望越往后能过得越好。可是……全都毁了。喜欢上一个该死的信使!

“让你烦恼的是这个啊。”

“你知道?

“因为我一直在关注你。自古以来,有很多女人都有同样的烦恼吧。但如果你也喜欢我的话,请你也体谅一下我的心情。我们信使没有值得期待的未来

“奥威尔……”

沙佳瞪大了湿润的眼睛。在内心深处,奥威尔也十分痛苦。他所遵守的逻辑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自己的创造者——就是那些命令他在踏上旅途之前创造自我的人——的逻辑。认识到自己只是他们的思想容器无疑很苦涩,但想要同沙佳交往的想法本身无疑是奥威尔自己产生的

“你能稍稍为我想一想,为我分担一点苦痛吗?当然,—起分享的还会有无比的快乐。”

沙佳擦了擦眼睛,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像是在带着泪

“生不相离,死不相弃……这都是什么时代的台词啊。

然后,她在两个玻璃杯里倒上了等量的酒,把其中一只递给奥威尔。被眼泪弄花了妆容的脸上又显出晴朗的笑容。她高高举杯

“好吧,和你交往。苦乐与共,分享所有的一切。尽量欢乐吧。”

“干杯。”

在酒吧的喧嚣中,响起了小小的碰怀声。

由那开始,奥威尔和人类女性相爱了。在路上,在两个人的房间里,有时则是在趁没有军务时乘小型飞船升到轨道上,他们度过了四个月幸福的时光。

对于正处在反攻最盛期的人类而言,这也是最幸福的时期。连续不断传来的消息都是击破了某某处的ET集群、夺回了某某处的天体。每个人都自觉地满负荷工作,每一处生产设备都全负荷运转。人口生育的意愿也是前所未有地高涨,育儿设施和学校之类的扩建也是无休无止。

然而,一说起是否对人口增长作贡献的话题,奥威尔和沙佳常常只有相对苦笑。信使没有生殖能力。沙佳的意见是,就算没有这个限制,也没有养小孩的闲工夫。每当好友问起,她总会开玩笑说:“不用担心十个月之后的麻烦,床可真是很快乐的地方哟。”

奥威尔没有对沙佳说过的是,实际上在他的同事、也就是信使当中,关于这一点也有议论。有人想要生殖能力,有人认为有没有都无所谓,也有人认为绝对不能有,各种意见都有。亚历山大属于强调精神交流的柏拉图派,但是信仰得有点过火,甚至发展到开始拿原罪什么的说事。作为朋友,奥威尔私下里忠告他:谁也没有怀疑你和缪米拉的精神交流,就别拿那个说事了。

而月护王的见解没有丝毫变化:生殖是人类与知性体最重要的分界线,不可侵

留下子孙的重要性,在奥威尔和沙佳之间关于人类价值的对话中被每每提及。沙佳认为,所谓人类,不是指现在活着的数亿人,而应当被视为自过去至未来的巨大河流,绵延五千亿人以上,犹如盘根错节的大树一样。这样一幅宏大的图景,奥威尔也很喜欢。

沙佳是在与ET的撤退战当中出生于冥王星船队中的女孩。母亲在她年幼的时候战死了,由身为历史学家的父亲养大。在和父亲由一个据点转移到另一个据点的过程中,沙佳掌握了物流转储的知识。等到成年后开始寻找工作,她意识到自己适合补给厂的

奥威尔想,沙佳的心性——不追求特定的交流,而是寻求某种更高意义上的归属感——就是在这段流浪期间形成的吧。沙佳也承认这一点。

“我们生活在一个特殊的时代,几乎每个个体都在为全体人类作贡献。”躺在带天窗的房间的床上,曲线柔和的沙佳说,“我们担心的不是暴政或者贪污。ET带来的全人类灭亡的危险促使我们团结一致,就连最顽固的愤世嫉俗者和无政府主义者都愿意服从命令。父亲说,这样的时代是过去从未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