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闹钟(第2/3页)

“不值,”孙海路说,“但是我没有零钱了,你看着找点儿零钱吧。”

老板从书堆里翻出那个闹钟,闹钟在他手里嘀嗒嘀嗒响,仿佛一颗定时炸弹——他决定把这个东西找给孙海路。

我的朋友孙海路和我一样老实,他相信那个闹钟是老板用来看时间的,所以就回绝了他的好意。书摊的老板说:“我不看时间,这个闹钟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如果你觉得它不值钱,我可以再找给你五块。”

“我干吗要这么旧的一个闹钟?”

“这座闹钟是很特别的,”老板开始向孙海路解释这座闹钟的玄机,“首先,这座闹钟还有个名字,跟你特别匹配,它叫记忆闹钟。除此之外,另一个特别之处就是在它的后面,你不妨看一下。”

孙海路接过闹钟,在背面拧发条和调时间的两个插口中间,另有一个圆形洞口,图钉大小,上面覆盖着一层凸面镜,令我的朋友想起门上的猫眼。

孙海路把脸贴上去,好奇地向里面看去。他听到了响亮的嘀嗒声,看到了一圈圈缤纷的彩色正随着嘀嗒声有节奏地转动——那是一个万花筒,孙海路说。

老板摇了摇头,他告诉孙海路:“平时是一个万花筒,但是一旦闹钟的指针停了下来,闹铃就会响起,闹钟上的小铁锤会敲打出温柔的旋律,那时候你再去看那只猫眼,就会知道那不只是一个简单的万花筒。”

我的朋友孙海路充满狐疑地和老板一起笑了起来。

停摆

记忆闹钟,这一定是老板故意取的名字,孙海路想,如果自己是一个姑娘,它就该叫护花闹钟了。

我的朋友抱着书和闹钟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单身公寓。

闹钟响亮的嘀嗒声不紧不慢,孙海路把它摆在了自己床头的书桌上,每天晚上,孙海路都能感觉到,仿佛有一个士兵在自己的脑子里“哒哒哒”地走着正步。

事情发生在考研前一周,那天凌晨,孙海路脑子里的士兵突然停下了脚步,我的朋友欣喜若狂地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他打开床头灯,把闹钟捧到面前,他看到那根秒针果然停在那里,仿佛时间静止了,四周变得出奇的寂静,寂静得让他的耳朵嗡嗡作响。

在宏大寂静的序曲之后,温和舒缓的音乐慢慢奏响了,我的朋友想起了书摊老板的话,他翻到闹钟的背面,伴随着音乐声在耳边的环绕,把眼睛凑了上去。

没有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我想,那肯定不再是万花筒。

那天凌晨,我的朋友孙海路被送去了医院,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所有的感官都疼痛难忍,他的脑袋涨得要撑破颅骨,他犯了癫痫病一样在床上抽搐着嘶喊。

幸运的是,第二天他就从疼痛和抽搐中恢复过来,经过半夜的挣扎,他躺在床上,一条胳膊搭在床边,如塑胶模特一般僵硬。那天中午,我们去医院探望他的时候,孙海路一言不发,我们看到他虚弱的身体,他的头发变得灰白,他的四肢变得干瘪,他抬起头来露出一脸痛苦的皱纹。

他好像变老了。

出院后的孙海路变得沉默而颓废,他的身体已经恢复正常,但是因为拒绝进食,医生只好不停地往他的静脉中输入葡萄糖。他时常呕吐,出来的是一些黄色的液体和大口大口污浊的空气。我的朋友像魔术师手里的杯子那样,摆在桌子上,不需添加,却能够不停地往外溢出清水。

我们知道,被孙海路删除的所有记忆都回来了。

就像把文件从回收站里一下子还原到电脑桌面上,让人手足无措、眼花缭乱。

懦弱

起初,我们都担心孙海路会错过自己的考试,幸而快速的康复使我们再次放下心来。然而,最令大家错愕的是,此后的孙海路性情大变,他居然主动放弃了自己的考研计划。出院的孙海路再没有回过学校,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校门口的书摊旁。那时候,我和自己的同学结伴走出学校,我们看到孙海路正在和书摊的老板低声地交谈,末了,他颤抖着把那个闹钟放回破旧的书堆里,它又在嘀嗒嘀嗒地响了。

“孙海路,找回记忆的感觉怎么样?”

孙海路苦笑了一下,说:“完整、沉重、羞耻。”

“我们应该忏悔,而不是忘记。”老板也跟着苦笑了一下。

孙海路终于忍耐不住,问道:“你是如何得到这座闹钟的?”

“你还记得那个女孩的父亲吗,他是心理学教授和洋货爱好者。他和我们一样,也可以选择忘记,但是他选择了铭记,所以我们也别想逃跑。孙海路,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就像命中注定一样,我们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有些事,并不能靠简单的忘记就能够摆脱的。是那女孩的父亲把这座闹钟寄给了我,那天上午,看到他的名字我就知道这是一个被我删除的人,而且是一个很特殊的人,我不敢打开包裹,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包裹里发出来的响声。一天凌晨,它突然停止,我太过好奇,就打开它,我看到了这座闹钟,我听到了温柔的音乐。看完那个猫眼我就恢复了记忆,而且,不仅恢复了那天河边的记忆,我还恢复了……”

孙海路说:“还有其他一切,只要是自己删除的、羞耻的、尴尬的、懦弱的一切。”

“但是还有什么能敌得过河边的那次。孙海路,我们是错的,其实你我都知道,删除任何一段记忆都是懦弱的表现,而且,删除任何一次记忆都会让我们变得更加懦弱,就像吸毒一样,会上瘾,会把一个人击垮。关键是,那个闹钟,它还会改变我们的心智。”

孙海路放松下来,说:“它让我们想起过去,还让我们失去了对未来的激情。”

“但是,我想没那么简单,”他继续说,“改变你心智的不是那座闹钟,而是被你掩盖的过去。”

孙海路想了想,说:“是啊。”

“我想你应该已经释然了,不妨重温一下被自己藏起来的那些时光。”

我的朋友孙海路想起了自己在高中时候的那段记忆。

高中时代的孙海路喜欢在周末的黄昏去河边钓鱼,以此缓和紧张的学习生活。在河边,他认识了一个和自己一样懂得删除记忆的中年男子,那个人的职业是收购旧书,他们结伴垂钓,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孙海路删除记忆的方法是用挖耳勺长时间地放在耳朵里,而那个中年男子说,自己的方法则是把针尖放到接近瞳孔的无限近处。

在那个黄昏将尽的时候,他们放生了自己钓到的鱼,收拾渔具,准备一起吃晚饭。突然,不远处出现一声尖叫,他们看到一个女孩子滑进了河水里。我的朋友孙海路和他的中年朋友都懂得简单的狗刨泳,但那是一个很胖的女孩,她在水中奋力地挣扎,激荡出巨大的波纹,以至于岸边的孙海路和中年男子都不敢下河营救,那天死神来得很匆忙,很短的一段时间后,那个女孩就沉入了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