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鲤(第3/3页)

很明显,他的冷漠挑战了她的自信。

那天他独自蹲在离人群有一段距离的草地上,鲤走过去,说要带他围着他们休息的巨大的苹果树的树冠盘旋三圈,条件是要他把小组长的职位让给她。

面对鲤的要求,小组长选择默许,反正他对一切都毫无兴趣。于是她说:

“一会儿飞的时候,我是背着你还是拉着你?”

似乎有些征兆,鲤突然就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她坚持认为因为自己伸手拉小组长起来的时候,他暗暗地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刻意而又不轻不重。这让她失去视野,意识里翻涌出一团清澈的泉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引力冲破地面,牢牢地抓住了鲤的身体,无意放开。她就再也飞不起来了。

她不得不开始适应一个身体的重力,学会像正常人一样慢悠悠地生活。因为不肯相信,她每天都会从草地上跳起,从椅子上跳下,从桌子上跳下,栽倒在地上,再失望地站起来。远不止这些,需要学习和适应的还有作为普通人无法逃避的平凡和孤寂,这点让她难以忍受。以往因渴望飞翔而拥簇她的人变得一如往常的冷漠,没有了鲤的天空也因此显得单调而苍白。与此同时,角落里的小组长却突然走出了往日的封闭,他好似换了灵魂一般突然长大,整日散发着让所有人久违的、空前纯粹的热情。

他成了她最后收服也是唯一剩留的朋友。小组长不相信是他不小心捏了一下让她失去了飞翔的能力,但他还是表示愿意为此负责。他邀请她踩着自己的手掌爬上自己的肩膀,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紧接着他开始奔跑,大叫着告诉她:“你看,我还可以让你继续飞。”而后,她总会爬上他的肩膀,骑在他的脖子上,让他载着她四处奔跑,怀念以前飞绕苹果树冠的日子。

鲤失去飞翔能力的第二年,针对肆虐地吞噬情感的恶魔,城堡里的国王发起了一场自我救赎运动。新政令的下达便是另一场灾难的开始,国王的热心和善意换来的只能是更糟的结果,人们对国王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什么也不做。按照国王的意思,路人必须相互示好,邻居必须定时走访,就连每个人的言行思想,都要及时记录下来,在每个夜晚九点,准时递送到镇上,而后一级一级递送到城堡。北海没有了老墨,政令的下达变得畅通无阻,于是,在每个夜晚的九点,小组长都要跑去遥远的镇上,向上级递送组员们当日的言行思想,风雨无阻。从第一天开始,那条通往镇上的小路就开始逐渐变得纤细而漫长,直到一个月后的那晚,小组长发现自己已经走不到尽头,而回过头来,位于北海的起点也已被荒野一口吞噬,他仿佛走进了另一个空间,直到自己消失。

北海的村民哀叹小组长的离去,对着老墨的画像哀叹世界的变化。画像里的老墨依旧抬起嘴角,笑容空白而无内容。

沉没

小组长消失之后,鲤的身体一天天变得沉重起来,直到彻底迈不开脚步。她纤弱的身体从未像现在这么沉重,那是什么的重量,她能觉察但是无能为力。日渐增加的重量让她喘不过气,每日只能进一小碗清水,她几乎开始绝食。

随着身体的日渐憔悴,自我调理机制睁开了它沉睡的双眼。鲤开始变得特别健忘,一些浓重的记忆被快速抹去。白天,她记不清小组长是否举起过自己,晚上,那些被抹去的记忆会做出最后的挣扎。她翻开一个破旧的笔记本,快速地记下这些片段,直到有一天,她再翻开这些文字也是无济于事,她完全忘记了小组长肩膀的温度,也忘记了他亲吻自己脸颊时的甜蜜。不到一个月,鲤已经彻底忘记了小组长的面孔,忘记了他是如何让她无法飞翔的。那年岁末,大病初愈的鲤踮了踮脚,发现自己的身体轻得可怜。

再没有浪漫怪异的故事发生,九十年代第八个年头,一个外村旅店老板的儿子,和十八岁的鲤结婚并生下了一个女儿。很久以来,我一直都在计划着离开北海,却不知道该往何处落脚,我的人生陷入了长久的犹豫和徘徊之中,不知不觉已到垂老之年。我开始审视自己的过去,我怀念我的老朋友。其实也不用焦急,在每一个周五的早晨,当我提着水桶走出村落,在色彩浓重的北海边,隔着一片海水,我已经能看到越来越近的彼岸,那里有老墨和他爱过的女人们,还有那些夭折的孩子们,在那里,我们将一如过往。

而出嫁后的鲤并没有像我们一样平凡终老,两年以后的世纪末,她来到北海,水面像微风吹过的草地。她想起让祖父身陷大海的那双女人的手,它让他一度坠入无尽的恐惧,也成为鲤无尽的噩梦。这时候,北海寂静得仅剩万物的呼吸,她走到遥远的大海中间,低下头去,看到一双男人的手,伸出水面,它抓住她的脚踝。它没有如传言那般将她冰冷地向海底拖去,而是暗暗地用力捏了她一下,刻意而又不轻不重。瞬间,重返眼下的记忆和情感带给了她往日的重量,她开始快速下沉,波浪下面,这海底像极了小组长深邃的瞳孔。身边,当那双手将她托出海面的时候,她发现,过去从来没有离开过。

最后,她还是沉入了深邃的海底。目击者兴奋而惊恐地说:“无论如何,她还是被拖了下去。”应该是她自己要下去的,因为她要去吻他的脸,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