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刺客(第2/3页)

保安是一个不到五十岁的瘦男人,他被汽车撞到右腿膝盖,挣扎着倒在了路边的冬青丛里,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上留下了一道半米长的缺口。

他就这么死了。

林某某被带进拘留所的时候还在质疑保安,说他碰瓷儿,还说保安故意难为自己,不准自己开车进停车场。之后,他还抱怨说,现在的小人物真恶劣,有一丁点儿权力就来刁难别人。

他的话让我们听来有些含沙射影,但是他的屁股太贵了,我们可踹不起。于是,我们把他住的那间屋里的空调开成制热模式,像蒸桑拿一样折磨了他两个钟头。

到了后半夜,林定国来到拘留所,他的呵斥声弄亮了街道对面楼道里的声控灯。他走后,林某某彻底醒了,抱怨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号。

第二天早上,律师来保释他的时候,林某某吓得浑身发抖。他忽然跑到报案处,说出这么一番话——

“十二点过后,有个人站在角落里,他说:‘用不了半个月,你就能回到家里,你的档案里不会有吸毒记录,更不会有杀人记录,这当然花了你父亲不少关系和金钱。过了十月,你还可以在自家客厅的茶几上吸毒,在高档公寓的空中花园里遛狗,或者开着保时捷去酒吧假装浪子。媒体会为你翻案,把你塑造成一个受害者。所以,大家会很快忘记这件事的真相。但是你我都知道,这对公正是极大的伤害,而我更是憎恨这种结局。所以,明天我会送你一件礼物,让你把这件事带到你要去的任何地方,让所有认识你的人都想起来你干过什么事,直到你进了你们家族的公墓。我想只有这样,你们这样的人才能学会对公正的敬畏。你也不必……’”

这一定是他吸毒后的幻觉。律师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他离开后不到一天,我们就在大门口重逢了,他迷迷糊糊地倚靠在一棵香樟树上,身上有一些喜鹊的粪便,而他的脸颊上则刺着“杀人犯”和“吸毒”五个字。

新闻出来不到一周,隐身刺客就抢走了林某某的风头,包括大堂经理在内的九起“刺青案件”被同一家媒体总结性地归纳起来,做了集中报道。

所以我讨厌那些闻风而动的记者,不管哪里出了事,他们的车轮子比谁都快。

普及与推广

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我们开始着手调查隐身刺客的时候,远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轰动。

不断有人被隐身刺客“算计”,他可以自由出入任何场所,就像一阵妖风那样刮过整个城市,活跃在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十月六日,一个在造纸厂上班的中年男子无故旷工。到了晚上九点,他捂着刺痛的脸颊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上刺着“家暴瘾者”四个大字,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自己的女儿找人干的。当晚十点左右,我们接到报警电话,当我们撞开大门,把他铐起来的时候,他的女儿捂着满嘴鲜血,门牙和臼齿都被打碎在了地上。

十月九日,一个女人从商场的二层向下跑过扶梯,直接跌在一层的地板上,从她毛呢大衣的四个口袋里摔出了一部手机、一包湿巾和两个安全套。她有些神志失常,一个路过的男人慌忙过去搀扶,又在看到她的脸时触电一般缩回了双手。她疯狂地尖叫,捂着脸上的乌青——“假装卖淫的勒索者”。

十月十日上午八点,一家快递公司的地区经理的脸上被刺“货物侵吞者”后,在南郊的公路中间被一个出租车司机叫醒。当天黄昏,一个需要服刑七年的非法集资犯人被第二次送进监狱,他脸上蒙着一块黑布,但是我们知道,他脸上用利器刻着“越狱者”三个字。

十月份共有十六起已知的脸上刺字事件,其中有两起用的不是刺青,而是剃须刀片。想要做到高效,就需要适时更换工具,隐身刺客并不拘泥一格。

媒体开始像煞有介事地关注这类事件,甚至要为之追根溯源:刺字,是古代的黥刑,唐宋时期较为常见。烙字,黑奴时代的北美洲,奴隶主用这种方式对付企图逃跑的奴隶。刻字,埃及人对犯错的奴隶和罪犯所用的刑罚……

无论如何,假使你犯了罪,又被隐身刺客逮到了,为了掩盖额头上的“儿童性侵者”,或者脸颊和下巴上的“盗窃者”“暴力狂”等,你只能学习唐朝人就已经想到的办法,去某个巷子里的文身店,让自认为怀才不遇的古怪店员为自己做一次面部文身,掩盖住“隐身刺客”送给自己的这份礼物。在店员用娴熟的技术为你做文身时,你听着额头上的声音,甚至开始怀疑一开始就是他在算计自己。

所以你要提防脸上有复杂文身的人,他们可能犯过罪。当然,如果你犯过罪,那么你要提防懂得刺青和文身的人。

而我们能做的并不多,即便你的脸上刻有你所犯下的罪行,即便那只隐身怪物永远不会冤枉你,我们也不能以此为证据逮捕你。

除非你脸上写的是“谋杀者”。

关于反响

他终于开始挑动这个城市的神经。

1957年9月,有人举报自己的邻居在“大鸣大放”时恶意攻击市委书记,露出了右倾的尾巴,结果那位邻居在劳改过程中吞下一根铁钉自杀。如今他年近七旬,在去公园遛鸟的路上莫名失踪,一天后,顶着“诬陷谋杀”的刺青出现在了街上,惊恐地寻找着回家之路。

1988年6月,有人用一百元钱买到了一张驾照,并于次月开始做短途送货的工作。有一天黄昏,他在迷迷糊糊中撞倒了一团白色,他不知道那是一头羊还是一个人,他不敢减速,径直开车逃离了。事后,他看到货车的左车头灯被撞变形,上面有一摊血迹和一团头发。如今他在小女儿的婚礼后睡着了,醒来后身在一个建筑工地,他的下巴上用刺青写着“肇事逃逸”四个小字。

2009年1月,为庆祝农历新年,一家周报的特约撰稿人花了一周时间撰写评论文章,细数了在过去的一年里,这座城市的成就与缺憾。第二天,报纸到手后,他惊诧地发现主编对自己的文章进行了大量的删改。撰稿人同周报的合作以一场永远得不到判决的官司告终。一年后,周报的主编被调去一所中专做招生办主任,不过一场午休的工夫,在他后移的发际线的前面,写着:“欺瞒者”和“暗箱操作”。

不断有人失踪,他们有人被刺青,有人被烙铁烫字,有人被手术刀刻字并用黑线缝合。

“隐身刺客”并不关注谋杀事件的凶手是否应该被判死刑,或者盗窃者是否应该被砍下双手,他似乎更钟情于灵魂层面,当过去犯下的罪孽被重新昭彰,便开始有人去寺院烧香,去教堂忏悔,在报纸上登道歉信,甚至因为一件小事去公安局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