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水鱼在下弦庄(第4/6页)

我二爷爷(康叔的父亲)家也面临着同样的处境,不过他老当益壮,到了这种旱季,依旧能够见他光着肩膀,胸口裸露着两排细长的肋骨,站在家属院压水井边,在那里倔强地压水,此时空气中干冷的北风席地而过,他膀子上却满是一片污浊的汗渍。后来林永奇认识了叶水鱼(位于下弦庄南部的林永奇家不缺水,康叔则说他们是暂时作为奴隶的人)。到了1984年冬天,林永奇便成了"大自然的搬运工"(语出某矿泉水公司的一句知名广告),每天中午,他都会提两只六加伦容量的废旧双氧水箱,用橡胶管接满了水,挂在自行车两边,一路按着车铃往叶水鱼家狠命骑去(康叔说,看林永奇那拼命之状,他们二人肯定上过床了)。

后来一天林永奇不知怎么回事,在回去的路上摔了个四仰八叉(这是小林婶子的叙述,而康叔则说,他是练骑车大撒手才导致摔车的,真是活该),手肘断裂。当天晚上,叶水鱼赶到医院后见到了林永奇的父亲——一个身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腰板笔直,戴着眼镜,留着整齐的小胡子。叶水鱼给他打招呼,那个男人有些拘谨,赶紧给叶水鱼倒茶,他倒茶时腰板也是直挺挺的,热气翻腾上来,在他的镜片上留下了一层水汽。叶水鱼接茶的时候注意到他的左耳,他的左耳像是被撕裂过,留有疤痕,没有耳垂,有一道锯齿状的切口。叶水鱼轻叫了一声,放下茶杯,招呼也不打便跑开了。

据说叶水鱼回家后割了好大一绺头发,从此和林永奇一刀两断。

康叔讲到这里时正驾车等红绿灯,绿灯亮了他还在踩着刹车啰唆,任凭车后的司机不耐烦地按喇叭。后来康叔向前开出百米,一辆汽车猛地从我们身边开过,并行时从右边车窗探出一只脑袋,竖着两根中指,道:“喂!刚拿的驾照吗?Sucker(笨蛋)!”话毕扬长而去,排气管子还朝我们喷出两团黑烟。康叔说:“大侄子,看来那人骂的是你呀!”

那天我们学校放暑假,父亲托康叔开车来学校接我,康叔义不容辞,带着小林婶子和我六岁的堂妹驾车来到我们学校。他没想到我如此热爱阅读,整个寝室里摆满了我网购的图书,摆得杂乱无序,所以他有很多书要搬。

康叔见之大叹一口浊气,道:“大侄子,看来你平时也喜欢写文章?”

我说是,康叔就说:“那你跟我还挺像。”

我以为康叔有鼓励我的嫌疑,后来他说:“所以你将来也会变成驾校老师。”

那天康叔和我的室友帮我把一捆捆封好的书抬到楼下汽车的后备厢里,小林婶子则跟我另一个室友聊得开怀大笑。后来寒假的一天凌晨,那个室友突然给我发来短信:“完了,我发现我爱上你那个婶子啦。怎么办呀?”

那天我们疾驰在回家的省道上,康叔说,问题就出在耳朵上,还有那个男人的腰板和他儿子的一样直,这说明那个男人当过兵,一个当过兵且没有左耳垂的中年男人——康叔说:“叶水鱼只会对他说一句‘Fuck off, Motherfucker’(去你妈的,浑蛋)!”

叶乔

探究到此事缘由,康叔不得不提到我二爷爷,用来声明“以下只是转述,非我亲眼所见”,不然我就会对小林婶子说:“你看啊小林婶子,开车都挡不住我三叔胡咧咧!”

康叔说到叶水鱼的父亲叶乔。

叶乔是樊阳市人,在师范学校当助教,1959年被组织下放,同他妻子一起来到下弦庄,经组织开会商讨,叶乔被安排在小学教书,他妻子则负责学校的伙食后勤。叶乔教书那几年,有几个当过兵的混混天天去教职工菜园偷菜,夏天偷苦瓜,冬天偷白菜,叶乔的妻子束手无策,便找来了叶乔。叶乔温文儒雅,刚开始企图和那几个人“摆事实,讲道理”,后来便要长叹“秀才遇到兵,有理难说清”。此后叶乔见到他们便会破口大骂,不过这办法效果甚微,叶乔一骂他们就跑,最后告到村委会他们也死不承认。迫不得已,叶乔就从班里找来了几个会打弹弓的孩子,让这些孩子每人拿着一只弹弓(叶乔为他们改善了弹弓的橡皮筋和支架结构,使得它们更易瞄准,且更有威力),准备一包碎石子,天天埋伏在篱笆菜地,看到混混来了就射得他们落荒而逃。

没过几年,叶乔戴着涂有“打倒叶乔臭老九”的牌子被人押去批斗会,那几个混混便成了批斗会上最犀利的角色。他们撅起叶乔的胳膊,像在对付手撕鸡,一下子就能把肩膀撅得噼啪乱响,所以叶乔参加完批斗会两条胳膊往往都会脱臼,晃晃荡荡垂在袖子里,肩头因而肿起好大一块,像练过肱二头肌。一次批斗会上,被问及反革命罪行,叶乔犹豫了好久,忽然挣开了一条胳膊,扭过去咬住撅着他另一条胳膊的人,咬在那人左边的耳朵上,鲜血顿时歪歪扭扭爬满两个人脖颈,吓得那人嗷嗷直叫。等人们拉开时,叶乔竟然把人家的左耳垂咬下来,且咽了下去。此举动令其他混混望而生畏,纷纷捂着耳朵咧着嘴吸冷气。

有人说:“这真是一次恶劣的先例,公然暴力抵抗,咬掉同志的耳垂,这类反革命罪行也太猖狂啦!”之后,大家就给叶乔打了一副嘴嚼子(刚开始要给他做一个二十斤死囚枷锁戴脖子上,后来得知懂得做死囚枷锁的师傅在破四旧时被人一脚踢死了),在他的上下臼齿间放一根铁棍,在嘴唇外面加一个铁网罩子,又从废旧的汽车内胎上裁下来两截橡胶绷带,从后脑勺绷紧,把这副铁嚼子紧紧地勒在他的嘴里,使得叶乔看起来如一个十八世纪的美洲黑奴。铁嚼子中间横着的铁棍勒在叶乔嘴里,时间长了,就把他的嘴唇勒得越来越大,以至于后来他死的时候目眦尽裂,嘴巴张到了后颚,像一条受惊的响尾蛇。

叶乔的死和他踢人下体有关,那段时间他被关在庙里。有个混混要恶作剧,便说:“为了保证革命斗争的枝繁叶茂,就要对反革命敌人来个斩草除根。”说完拿出一把镰刀,磨得明晃晃的,放在叶乔裆部。叶乔吓得像驴子一样大叫,次日早上起来,觉得下体剧痛(其实是被人撒了胡椒粉),又见那流氓正在窃笑,叶乔就叼着嚼子悲鸣半天,忽然跳起来,朝流氓两腿间猛踢了一脚。流氓冷不丁被踢到下体,忽然脸上退了笑意,整个人软了下去。

叶乔从此就有些神经,在大街上,一个人正在行走,忽然叶乔冲过去,朝人家下体猛踢一脚,就欢呼着跑开了。那个人被踢一脚,像漏了气的充气娃娃,慢慢地软塌下去,不能动弹了。那段时间叶乔恶行累累,把下弦庄后街小阮踢得阴囊内出血,连续几天都撒出红色的尿,还把跑去扶小阮的罗四丫头踢得小便失禁,当街流出好大一片液体来。致使大家出门都要夹腿护裆,提心吊胆。组织上提到他也要忍不住龇牙:“他娘了个逼的,身为一个人民教师,居然偷袭人家下三路!”后来一天早上,大家在街上找到叶乔,他双臂前伸,双手按地,双膝下跪,上身伏地前倾,屁股撅得高高的,像个在膜拜布达拉宫的虔诚游客。不过此时他的脸贴在地上,目眦尽裂,嘴大如盆,脑袋像个敲开的西瓜,里面盛着一半脑浆,另一半则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