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庄园百年史

阿托纳的后裔,阿莫多的子孙继承了古老安详的世纪庄园,这一百年,一共有四代人出生。

1900年,阿托纳的诞生

1900年,在一个即将逝去的春日上午,世纪庄园的仆人为主人打开大门。这终将是不平凡的一天,20岁的阿莫多驾车去了刑场,拉车的马匹奔跑着惊叫,露出雪白的牙齿。庄园的门还未关上,一个女人便走进来,说:“我要见阿莫多的母亲。”仆人带她来到客厅,奉上清水,阿莫多的母亲从卧室走出,怀里安睡着一只松鼠。她看到她的肚子,说:“你怀孕了。”女人点点头,说:“这是阿莫多,您儿子的。”

1900年冬天,阿莫多已经被永远地困在了一把轮椅上。那个温暖的春日的上午,他会时常想起,那天他一如过往,没有严重的语言障碍,没有僵硬麻痹的四肢,也没有从破碎鸡蛋中读取预言的本领。他站在刑场外的铁索旁,看到死刑犯拖着脚镣走向行刑台。他看到一只蝴蝶挤出低矮的云层,落在刀刃上。

共和国时代正式开始。大多城市都将以此迎接新世界的到来:取来国王的头冠,戴在一个死刑犯的头上,等到共和国的第一个正午,挥动刀斧,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头冠在天空翻滚坠落的那刻,阿莫多的视野变成了红色,污秽的,浓重的。

未婚先孕必须忏悔,阿莫多去一座空旷的教堂迎娶新娘。他推开一扇门,看到满屋摇晃的烛火,一阵风尾随进来,吹熄了一根,又一根,直到熄掉总数的一半。在里面的新娘要开口,阿莫多阻止她,他取来一根蜡烛,递到她手里,自己又取下一只,点亮,再将其他熄灭的蜡烛逐一点亮。点完蜡烛,阿莫多吻了新娘,那时候,她嘴唇上烛光闪耀。他们结伴走出教堂,关门的刹那,阿莫多看到了教堂里熄灭的蜡烛,还是总数的一半,那些竖在地上的白色,身上挂满了正在凝固的泪水。

婚后的阿莫多变得日渐衰弱,随着妻子腹中胎儿的发育成形,他开始焦躁。犯病的时候,他从长椅上颤抖着掉下来,从马车上颤抖着掉下来,就像地震时跳下橱柜的杯盘。为此,世纪庄园已经数月没有欢笑,负责早餐的厨子辞去了自己的工作,他曾数次在抹去喜乐的氛围中窒息昏倒。旧人辞去,新人来到,厨子的口味决定着世纪庄园早餐时端出来的食物。从此,早餐少一片吐司,多出一个煎蛋。阿莫多说,这仿佛都已注定。他举起餐巾纸,看着煎蛋,做出了此生第一个预言:未婚先孕而产下的女儿,将来必定出轨。他旁若无人地说完,吃下那个煎蛋。

此后的阿莫多不再犯病,每次早餐,他都会对着自己盘里的煎蛋说出一句梦呓般的话来:要忌讳生在水中的火焰,不要让牛跑到帐篷里,不能从事商贾,忌远行。起初,同餐的家人打趣说,你是打算凑出一套新的十诫来吗。后来,他预言的灾难和不雅之事让他们听来恐惧和羞耻,而妻子也将临产,他们就叮嘱厨师,之后的早餐再没有煎蛋,也就没有阿莫多的呓语。

已是1900年的初冬,轮椅上的阿莫多翻看了自己的家谱,一个个名字陌生而遥远。让我们从这一代开始轮回,那孩子就叫阿托纳,祖先的名字。说完他就开始颤抖,倒下,碰到了桌脚,事先准备好的鸡蛋跳出盘子,破碎在阿莫多面前。他看着眼下的鸡蛋,说:“战争。”

阿托纳的啼哭和战争的枪炮声同时在这个世界奏响,伴随着污秽的血迹和绝望的哭泣。

1945年,阿托纳的遗物

1945年,与此世纪同岁的阿托纳将军第二次回到世纪庄园,躺在轮椅上的阿莫多在四十五年前就预言过他的死亡,他说,这孩子活不过三十岁。阿托纳推着轮椅上渐老的父亲,他们有二十五年不曾交谈,并且有意继续延长,阿托纳此行是为了向他证明自己依旧活着,他默默地推着他的轮椅,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达到他的目的。他活着,而且四肢健全,穿着军装,肩膀上的炮灰还未掸去。

与上次一样,阿托纳将军是从战争的间隙中回来,他只在此处留下一晚,次日凌晨便匆匆离去。

阿托纳的记忆会时常回到1929年,他离家第九年,从军第六年,那个黎明,太阳像一粒溅出伤口的血珠。阿托纳率领着一支从过往战场上拼凑而出的杂牌军,连夜行军,跃过没有吊桥的悬崖,涉水穿过湍急的河流,避开沼泽中伸出的手掌,来到政府军主力集中的战场,和他们成功会师。阿托纳淡定的神情完美地遮掩住他疲惫的生理和难以平复的心情,他见到最高指挥官,他手里还捧着地图和烟斗。最高指挥官说:“你看东方,黎明的到来总会伴随着最新鲜的红色,时代也是这样,不过这次我们不必像杀鸡一样给敌人放血了。”

这是一次完美的围城,王党军队被逼进一座正在叛乱的城池,数万生命蹙缩在这里,等待着一次彻底的毁灭。

当天夜晚,天上划过几颗流星,杂牌军讨论着说,看吧,有星星坠落就有人死,这只是个开始。最高指挥官举起一只火把,火焰在夜空翻滚,照亮了他粗糙的脸庞和厚重的嗓音,他说:“这场战斗或许并不惨烈,但是它终将被历史铭记,因为这是最后的战役,我们将消灭城里最后一个共和国的敌人,然后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第二天就有人翻出城墙,他从高墙坠落,砸到地上,呻吟着。阿托纳端起一杆枪,装弹,瞄准,说:“你想干吗?”那个人说:“我想活。”阿托纳睁开正在瞄准的眼睛,竖起枪,说:“你是谁。”那个人开始爬行,揪着裸露的草皮,拖着碎裂的身躯。阿托纳重新端起枪来,喊道:“你是谁。”那个人说:“我是共和国的人民,不是叛乱者,不是王党士兵。”阿托纳继续喊道:“拿出证据。”此时,城里传出两日来战场上的第一声枪响,它让所有人瞬间清醒、警惕,这颗子弹没有打中某个参战者,而是把那个共和国的人民永远地钉死在警戒线上。最高指挥官拍着阿托纳的肩膀,说:“他已经证明了。”

那晚有云,阿托纳打开帐篷,看到外面抽烟撒尿的哨兵,看到冰凉的草地和城墙,看到伏在警戒线上冰凉的尸体。低矮浅薄的云层上面,流星以缓慢的速度划过天际,消失在层次分明的璀璨星河。

又有人翻墙出来,一男一女,有绳索,他们站在警戒线上,女人躲在男人身后,惊恐地探出脸来。“我们是共和国的人民。”他们说。阿托纳端起枪,喊道:“你们为什么会有绳索?”男人说:“城里已经内讧,哨位已经空缺。”阿托纳放下枪,和身边的战友一起欢呼,指挥官缓慢装弹,走向前去。男人说:“我们可以走过这条线吗?”阿托纳刚要开口,指挥官便先他一步,说:“不可以,因为你们就要死了。”他扣动扳机,子弹从盛开的火焰中喷射而出,打穿了男人的身体,进入女人的心脏。阿托纳被彻底震慑,指挥官说:“他们不是共和国的人民。”阿托纳摇头蹲下,指挥官接着说,“因为城里的人没有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