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日(第2/4页)

市民战栗着,他的眼睛在伟大法官的眼睛里寻找着共鸣,说:“荒谬,您知道的,在圣东区,有谁没有违反过宵禁呢!”

哨兵

黑衣哨兵只存在于记载法律的文件里,它们零散地堆积在市政厅的某些角落,与蜘蛛蟑螂为伍。不过以后会有的。独立团早晚会唤醒尘封的一切,虽然独立团的目的是永远地埋葬它们。现在只有黄衣哨兵,他们拥有完美的外表,一举一动散发着让人着迷的气息。宵禁开始了,他们吞噬着四周的注意力,吸引着每一只眼球去贴上猫眼、每一个手掌去转动门把手。哨兵从来没有使得宵禁如法律所期待,尽管他们手里永远紧握着一根无情的警棍。

伟大法官说,过往的宵禁即便荒谬而虚伪,但关键在于它被所有人承认了,完全合乎律法,即便每个人都违反过宵禁,但承认违反宵禁便是承认宵禁本身,那么被尘封的宵禁法随时可以对任何人生效,如果有,这才是真正的荒谬所在。

宵禁是多么脆弱,即便没有哨兵,纯粹的宵禁也让夜晚充满诱惑。

渎职的哨兵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文件室里,直到案件开始进行下一步审理。在漫长的等待中,他渐渐失去了天使一般的外表,像一块发霉的蛋糕,背上生出细软的绒毛,肩膀变得又薄又窄,阳光透过窗口的夹缝照在他的脸上,再没有梦幻般的彩色跳动在它们周围。女人会不时地过来一次,观望着他的变化,平静地同他说话。

市政厅的回信遥遥无期。在她的祈求下,伟大法官宣布案件继续受理。曾经的举报者已经不知去向,剩下的只有一份翔实甚至有些啰唆的口供。拉开门板,走出文件室的哨兵与往日截然不同,除了那女人,再没有谁仅凭肉眼便能认出他。他用一种陌生的口音和语法倾吐着往日的情感,仿佛一切都离开了,记忆却原封未动。他承认那天市民目睹的一切,他同眼前这个女人发生争执,他们激烈地争吵着,他用一只手抓住她,她奋力挣扎着。全部如那个市民所说。他接着说:“然而,一切都不过是因为我爱她罢了。”高处的伟大法官已经昏昏欲睡,伟大法官总是昏昏欲睡,这并非无礼的渎职,他一切的审判都要凭借记录员写下的文件,最后,它们要一同经过市政厅的终审,所以,每次庭审完毕,法官还要回去再看一遍记录员送来的文件,像市政厅的公务人员那样,忘掉一切,仅凭书面的文字定夺案件的终点,以防最后被市政厅驳回。由此,现场变得不再重要,过后的刻意忽略和忘记让他厌烦,他便尽量让自己在庭上表现得心不在焉。当哨兵谈到“爱”时,昏昏欲睡的伟大法官被它惊醒。

哨兵说,他是爱她的。可能是她先爱上他的,当然了,这无所谓。哨兵无法分辨出自己是在何时爱上了这个普通女人的,他经常在同自己解释时无能为力地坦白:当我发现我爱上她时,我已经爱上她了。尽管他已经隐约感知,这个女人仿佛另有所爱。他发疯一样想念她,世界仿佛经历了一场洪水,一切都七零八落地浸泡在爱的滩涂里,再无关的事物也能播放出她独特的身影,出现她呼唤他的声音。那时候的宵禁并不严格,他们幽会,轻触对方的额头呢喃言语,在一些细窄的小巷子里触摸彼此的灵魂。用不了多久,他便不再满足于偶尔的亲热,每天醒来,他渴望她安睡在自己的胸口;每次用餐,他渴望听到她在一旁敲击餐具的声响。感觉到这一切都难以实现,他开始厌弃自己那所空旷的房子,撕破空白的床单,怀疑自己的外表。之后的每次幽会他都会向她倾诉,说:“这多像世界末日之前的一次狂欢,你一离开我就无法生存。”

她仅接受他间隔许久的邀请,敏感地拒绝他过分的热情。那天,他一见面就告诉她,市政厅颁布了新的宵禁法令,以后再没有虚无的宵禁了,黑衣哨兵将走出阴暗的墙角,宵禁会变得名副其实,像这种幽会将永远地成为记忆。他现在承认,自己的陈述有些夸张了。他只是想看看她会如何反应。她沉默许久,忧伤地说:“那就让它们成为记忆吧。”瞬间,他再也难以忍受这种平静,他情绪激动,冲她祈求,说如何才能永远拥有她。他要把她带回家,带到只属于自己的地方。他知道她会拒绝,甚至挣脱,但不曾想到她的拒绝会那么强烈,她叫喊着努力挣脱,这让他的内脏开始疼痛,他放弃了,颓然地站在那里,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崩塌。她稍作停留便离开了,没有一点儿变化值得让感情走出低谷。没人会注意到此刻正有一双蹙缩着的眼睛盯着自己,哨兵独自走过几条街巷,他有些后悔,但填满他的依旧是无边的碎屑。那是他迄今为止最后一次回家,他不会想到,以后笼罩着他的永远都是一个堆满文件的狭小空间,这里充斥着记忆和渴望的怒吼,正如置身其中他所怀有的心境。

女人

其他地方尚不知晓,在圣东区,从来没有哪个女人会满足于自己的外表。而这个女人,她拥有更娇小的身体,不起眼儿的容貌和胸脯,弯弯曲曲的四肢和脖子。她长相普通,一如其他女人。青春期刚过她便经历了一次爱情,这让她发觉,相对周身的其他姑娘,自己是那么不易撼动。后来,有个可怜的男人说,他最喜欢的是她的腰,尽管它也难以摆脱平凡的命运。

那是个在情海中饱受苦难的男人,他像使用生命那样使用爱情,失恋让他爬上过圣东区最高的写字楼,但在跳跃那一瞬间,解脱了的身体变得异常轻盈,他像羽毛一般飘落大地,从此爱情的瓶子空空如也。他是个感情需要寄托的人,不久,他就在她身上重拾爱情的美妙感觉,与此同时,也重拾了因爱情得不到互动而产生的孤寂和苦闷。她拒绝他的一切爱意,对他的爱产生毫无缘由的恐惧,这让他永远找不到能在她身上激活爱情的按钮。可怕的是,再绝情的双手也挡不住感情的侵袭,她能轻而易举拒绝他的花朵却对他流露出的爱慕束手无策,就像她无法让自己不去闻他身上特别的体香。当他送去的花朵一次次在自己的手中枯萎,生命再次变得和爱情一样沉重。在一个初夏清新的上午,他在圣东区的一条小巷子里割开自己的手腕,血流成了一条欢快的小溪。他的身体越来越冷,旁边生长在潮湿砖缝中的苔藓结霜枯萎,他被一层薄薄的冰层包裹住,永远地坠入了死亡和睡眠之间的夹缝。一旦身体睡去,他的灵魂便在她的脑海里醒来,失去平日尚需躲避的他,她竟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潜藏在这个女人心里的爱情刚被唤醒便随他死去,从此,任何花朵只要摆在她的卧室阳台便不再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