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墓碑(第2/7页)

“不用说了。我早就告诫过你,你的研究方法不大对头。”

“我相信现场直觉。故纸堆已不能告诉我们更多的信息,资料太少。您应该离开地球到各处走一走。”

“老头子可不能跟年轻人比啊,他们太固执己见了。”

“也许您是对的,但是……”

“知道新发现的天鹅座α星墓葬吗?”

“无名之坟,仅镌有年代。它的发现将墓碑风俗史的下限推后了五十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技术决定论者的《行星宣言》就是在那前后不久发表的。墓碑风俗的消失跟这没有关系吗?”

“您认为是一种文化规范的兴起替代了旧的文化规范?”

“我推测我们不能找到年代更晚的墓葬了。技术决定论者一登台,墓碑风俗便神秘地隐遁在宇宙中了。”

“您不觉得太忽然了吗?”

“恰恰如此,才能解释时间上的巧合。”

“……也许有别的原因。那时技术决定论者还太弱,而墓葬制度的存在已有数万年历史,宇宙墓碑也矗立上千年了。没有东西能够一下子摧毁这么强大的风俗。原因很简单,它沉淀在古人心灵中,可以叫它集体潜意识吧?”

蓟教授摊了摊手。合成器这时将晚餐准备好了。吃饭时我才注意到教授的手在微微颤抖,毕竟是两百多岁的人了。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我心头翻腾。死亡将夺去每一个人的生命,这可能是连技术决定论者也永远无法回避的问题。死后我们将以何种方式存在,仍然是每个人心灵深处悄悄猜度着的。宇宙中林立的墓碑展示出旧时代的人类早已在思考这个答案,或许他们业已将心得和结论喻入墓茔?现代人不再需要埋葬了,他们读不懂古墓碑文,也不屑一读。人们跟先辈相比,难道产生了本质上的不同吗?

死是无法避免的,但我还是担心蓟教授过早谢世。这个世界上,仅有极少数人在探讨诸如宇宙墓碑这样的历史问题。他们默默无闻,而且常常是毫无结果地工作着,这使我忧心忡忡。

我不止一次地凝神于眼前的全息照片,它就是蓟教授提到的那座坟。它在天鹅座α星系中的位置是如此偏僻,以至于直到最近才被一艘偶然路过的货运飞船发现。墓碑学者普遍有一种看法,即这座坟在向我们暗示着什么,但没有一个人能够猜出。

我常常被这座坟奇特的形象打动,从各个方面看,它都比其他墓碑更契合我的心境。一般而言,宇宙墓碑都群集着,形成浩大的坟场,似乎非此不足以与异星的荒凉抗衡。而此墓却孑然独处,这是以往的发现中绝无仅有的一例。它址于该星系中一颗极不起眼的小行星上,这给我一种经过精心选择的感觉。从墓址所在的区域望去,实际上看不见星系中最大的几颗行星。每年这颗小行星都以近似彗星的椭圆轨道绕天鹅座α运转,当它走到遥遥无期的黑暗的远日点附近时,我似乎也感到了墓主寂寞厌世的心情。这一下子便产生了一个很突出的对比。一般的宇宙墓群都很注意选择雄伟风光的衬托,它们充分利用从地平线上跃起的行星光环,或以数倍高于珠穆朗玛峰的悬崖做背景。因此即便从死人身上,我们也体会到了宇宙初拓时人类的豪迈气概。此墓却一反常规。

这一点还可以从它的建筑风格上找到证据。当时的筑墓工艺讲究对称的美学,墓体造得结实、沉重、宏大,充满英雄主义的傲慢。水星上巨型的金字塔和火星上巍然的方碑,都是这种流行模式的突出代表。而在这座孤寂的坟上,我们却找不到一点这方面的影子。它造得矮小而卑琐,但极轻的悬挑式结构,却在有意无意中使人觉得空间被分解后又重新组合起来。我甚至觉得连时间都在墓穴中自由流动着。这显然很出格。整座墓碑完全就地取材,由该小行星上富含的电闪石构成,而当时流行的做法是从地球本土运来特种复合材料。这样做很浪费,但人们更关心浪漫。

另一点引起猜测的便是墓主的身份。之前的常规做法是,必定要刻上死者姓名、身份、经历、死亡原因以及悼亡词等。但该墓除了镌有营造年代外,并无多余着墨,由此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假说。是什么特殊原因,促使人们以这种不寻常的方式埋葬天鹅座α星系的死者?

由于墓主几乎可以断定为墓碑风俗结束的最后见证人,神秘性就更大了。在这一点上,一切解释都无法自圆其说,因为我们不得不对整个人类文化及其心态作出阐述。对于墓碑学者来说,现时的各种条件锁链般限制了他们。我倒是曾经计划过亲临天鹅座α星系,却没有人能够为我提供这笔经费,这毕竟不同于太阳系内旅行。而且不要忘了,世俗并不赞成我们。

我一直未能达成天鹅座α之旅,似乎是命里注定。生活在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个人也在发生变化。在我一百岁时,刚好是蓟教授去世七十周年的忌日。我忽然想起这一点,同时也忆起了青年时代和教授展开的那些有关宇宙墓碑的辩论。当初的墓碑学泰斗们跟先师一样,早就形骸坦荡了。追随者们纷纷弃而他往。我半辈子研究,略无建树,夜半醒来常常扪心自问:何必如此耽迷于旧尸?先师曾经预言,我为一时兴趣所驱,将来必自食其果,竟然言中。我何曾有过真正的历史责任感呢?由此才带来今日的困惑。人至百年,方有大梦初醒之感,但我意识到,知天命恐怕是万万不能了。

我年轻时的女朋友阿羽,早已成了我的妻子,如今是一个成天唠叨不休的家庭妇女。她大概是在将一生的不幸怪罪于我。自从那次我带她参观月球坟场后,她就受惊得了一种怪病。每年到我们登月的那个日子,她便精神恍惚,整日呓语,四肢瘫痪。即便现代医术,也无能为力。每当我查阅墓碑资料,她便在一旁神情黯然,烦躁不安。这时我便悄悄放下手中活计,步出户外。天空一片晴朗,犹如七十年前。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有许多年没离开过地球了。余下的日子,该是用来和阿羽好好厮守吧?

我的儿子筑长年不回地球,他已在河外星系成了家,他本人则是宇宙飞船的船长,驰骋于众宇,忙得星尘满身。我猜测他一定去过有古坟场的星球,不知他作何感想?此事他从未当我面提起,而我也暗中打定主意,绝不首先对他言说。想当初父亲携我,因飞船事故偶登火星,我才得以目睹墓群,不觉欷歔。而今他老人家也已一百五十多岁了。

由生到死这平凡的历程,竟导致古人在宇宙各处修筑了那样宏伟的墓碑,这个谜就留给时空去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