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敬王

“若是在问我——”

姬无月话说一半忽而停顿,目光在半空中与凌启短暂交汇一瞬,两个人同时偏过头朝院外扫了一眼。

姬无月的唇角微微勾起一弯弧度,笑意浅淡而冷冽。他搭在桌边的那只手忽然翻转过来,轻轻往石案上一拍——

除却他与凌启身前的两只茶杯,桌上的一应茶壶瓷盏在一瞬间悉数飞离案几,悬浮在半空之中。他伸手随意划了道弧,竖掌一挥,几只青白釉盏箭雨流星般朝院落外的梅林飞去。

姬无月再一低头拾起自己的茶杯,恍然间才想起杯子里的水早已凉透。他顿时有些无奈,视线又转向那只已经飞离了丈远的茶壶,手臂一伸,屈指凌空做了个抓的动作。那只眼看已经越过墙头的茶壶,又被一道无形的内劲牵了回来,转瞬间飞回到东君的手里。

温热的水流从他指间执着的壶里倾泻而出,续满茶盏,姬无月将茶壶重新放回石桌,举着杯子微微偏了偏头,示意凌启请便。

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只发生在几个弹指间,凌启看着自己那只静静置于石桌上的茶杯,心里微微生寒。

以杯为箭,对顶尖高手,不难。

隔空取物,对宗师武者,也不难。

难的是凌启身前这盏他没有喝过的茶,从始至终,杯子里的水面纹丝不动,不曾泛起过哪怕半点涟漪。

完全静止,始终静止。

姬无月拍案、挥掌、抓壶直至最终将茶壶放回石桌,所有这些裹挟着内力动作,仿佛都与凌启手边的这杯茶无关,瓷盏里的水面连一丝一毫的波动都不曾有。

这三尺见方的石桌在漓山东君的掌下,似乎完全被割裂成两个世界,他自己与凌启的两只茶盏被悄然间隔离出去。茶桌上所有物什的动与静全掌握在他那只白皙如玉、温润修长的手间,一切都收放自如,皆凭他意。

院落外隐隐传来人落地闷哼的声响,不出意外应当是驿站里其他世家权贵派来的暗探。坐在桌旁的两个人神色如常,谁都没有去管。

这仿佛只是谈话间一个不起眼的小插曲,姬无月抿了口茶,继续方才的话说道:“凌统领若是想问我,那么三个月前,我不在帝都。”

——这是漓山东君能给出的合理答复,也是天子影卫能够过问的边界。

凌启对他的话并不意外,却垂着眼依旧未作表态。

姬无月也不在意,轻描淡写地道:“据楚珩寄给他师父的信里说,凌统领有事找我,是因为三个月前,八月十二那日,帝春台来了位不速之客?”

“但是凌统领,”姬无月声音微冷,“我不得不说一句,莫要说帝都,过去十年,我连中州都未曾踏足过。至于这帝春台的事,你们天子影卫恐怕是问错人了。”

凌启面色不动,半晌,他抬眸看向神态自若的漓山东君,平静道:“既然东君给了诚意,那我也多说一句。”

“为着漓山好,我希望帝春台确实与东君无关,因为这件事,关于江锦城。”

姬无月捏着杯子的手忽而一顿。

……

中州,安繁。

作为中宛二州的交界,安繁城可谓地如其名,安定繁荣而又四通八达,往来于两州之间的旅客商人、游学各地的青年才俊、在外历练的修习武者都爱在此歇歇脚,城里城外日日都是人流往来者众。

但也正因为如此,一旦帝都戒严后,中州四界设临时关隘,开始稽查过往行旅,安繁知府秦方就日日忙得脚不沾地,成天像个陀螺一样亲自在几座城门间转来转去,生怕有心怀不轨之徒从安繁混进中州。

日入时分,安繁城门处过往人流渐疏,秦方奔波了一天,回到府里正准备喝口茶歇一歇,不想屁股都还没碰到椅子,城门守卫忽然骑着马急急来报——

江锦城敬王的仪仗到了。

秦方一愣,好半天也没声,等守卫又重复了一遍才反应过来,当下立刻正衣冠着官服,依照礼制,匆忙率领安繁城一众大小官员到城门二十里外亲迎。

秦方本就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他出身寒门,没什么背景,是先帝年间科举选仕考上来的。为官几十年,如今做到一城知府,靠的就是安安分分,不趟半点浑水。

敬王食邑江锦城临着澜江,他本以为敬王会走更便捷的水道去帝都,也巴不得这位超品亲王不走陆路。结果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敬王仪仗恰好途经安繁进入中州。

虽说如今九州大局初定,钟太后还政于帝,退居慈和宫,潜心礼佛颐养天年,可是两宫之间既已隔着杀子深恨夷族血仇,钟太后又怎能心甘情愿。她手掌天子权柄多年,母家砚溪钟氏又是开国十六姓之一,底下势力盘根错节、遍布九州,绝非是一年半载就能清除干净的。

如今齐王是没了,可太后膝下却还有个先皇御笔亲封的敬亲王,正经的先皇嫡子,身份敏感却又贵重,除非是谋反作乱,否则皇帝轻易也动不得他。

读过史的都知道,谋反这种事,败了才叫谋反,如若成了,那就是顺应天意,承天受命。敬王凌熠有没有他长兄齐王的那份心,单看如今这形势,谁也说不好。

秦方暗自琢磨了一路,越想头越大,整个人如临大敌,趁着恭候的功夫,连忙着人去请正在安繁附近调军的朔安侯顾铮。

敬王摆了五成亲王出行的仪仗,不消多时便到了城门二十里外,秦方领着手底下有头有脸的大小官员匆匆迎上前去,朝车队最前列的一辆宝盖华车跪地行礼。

马车的轩窗被人从里打开,又撩起半边车帘,上头传来一声散漫的调子:“秦大人,起吧,不必多礼。”

秦方借着起身的间隙,悄悄抬头瞥了一眼,见敬亲王凌熠正斜倚在窗边,眉梢挑着,眼睛含笑,衣衫有些不整,怀里似乎还拥着个人,影影绰绰看不分明,想来应当是敬王府的妃妾。

秦方不敢多瞧,恭声谢过,又请敬王至城内别苑暂歇。

敬王却没应声,只放下了车帘,里头窸窸窣窣一阵后,凌熠竟然抱着手炉从马车内走了下来。秦方这才注意到,他嘴上染着一抹突兀的红,显然不属于他自己,应当是车内女子朱唇上的妃色胭脂。

凌熠拢了拢身上有些凌乱的衣衫,半抬起眼帘,似笑非笑对秦方道:“秦大人,母后千秋大典在即,我听说踏足中州的车马如今都要先核查一番才可放行,本王也不想违了规矩,秦大人着人查查吧。”

他话音一落,王府内侍立刻支起华盖,就地设席。敬王也不顾冬日傍晚风寒天冷,抱着手炉施施然往椅子上一坐,朝秦方比了个“请”的手势,俨然一副主动配合很好说话的样子。

秦方朝迤逦数里的亲王仪仗望去,心里顿时叫苦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