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酒香

当日晚间戌时,天已经彻底黑透,漓山的车队才堪堪抵达帝都。

穆熙云坐了一天的马车,到露园却也不歇息,反而叫楚珩过来帮她看礼单。

明日已是冬月十四,后天十五不宜出门拜访,她打算明日就去一趟钟平侯府,一来要去祭拜诉樰,二来想去看看楚歆楚琰两姐弟,此外还要与钟平侯商议一件大事。

“怎么要去这么急,一路旅途劳顿,师娘过两日再去也一样的。”楚珩从穆熙云手里接过单子,见她面容带有倦意,微微蹙了蹙眉。

穆熙云但笑不语,盯着楚珩从头到脚看了半晌,直到他满眼疑惑,方才缓缓开口道:“得让你父亲知道,我到帝都后,第一个拜访的就是他,而且还是以你师父的名义主动上门,如此,事情才好谈。”

楚珩顿感纳闷,又问了一句,穆熙云却只是笑着不再说了。

她的目光仍旧落在楚珩身上,当年她从楚家将楚珩带去漓山的时候,他才四岁,十几年光阴如流水,当年风一吹就病倒的孩子,如今已经事事都能挡在她前面了。

只是这一回,必须得她出面。

大胤民风开放,男女大防不甚严肃,仪亲之龄仿照周礼,较前朝要晚上几年。今年中秋过后,楚珩已经二十一了,他自己没遇上喜欢的人,穆熙云和叶见微对此倒也不急。

至于钟平侯,他觉得楚珩不能给家族带来利益,十六年来一直对楚珩不闻不问,若不是楚珩归家,他只怕都记不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就冲楚珩刚一回家就被送进武英殿的架势,显然没有把楚珩的事放在心上。

穆熙云本就不指望钟平侯府,若是从前楚珩在漓山,有她和叶见微,怎么都好说,可楚珩现在回了家,一切都得另当别论。

眼看钟平侯府的世子楚琛就要及冠了,有楚珩这个做兄长的在前面挡着,为了日后不耽误给世子仪亲,侯府还是要先楚珩的亲事给定下来。可是以楚珩的“条件”,实在不便与高门贵女联姻,给家族带不来什么益处,是以钟平侯根本就不打算在楚珩身上多花心思,更不可能去顾及楚珩自己的意愿。

穆熙云这次拜访楚家,就是准备以东都境主叶见微的名义与钟平侯商谈,将楚珩的婚姻大事揽到漓山去,等日后楚珩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她和叶见微再给楚珩做主。

他们漓山家世自然不差,楚珩自己又不是一般人,喜欢上谁都无妨,届时就让他师父叶见微亲自到人家家里登门拜访,给他提亲下定便是。

穆熙云如是想着,看着眼前皎如玉树的徒弟,愈发感到欣慰,忍不住笑了笑,又将单子看了几遍,往上面添了几样贵重的东西,明日好去钟平侯府拜访。

翌日天晴,用过早饭后,楚珩送穆熙云出门,行至露园正门口,却先见到了一个意想之外的人。

楚歆站在露园门外,正和小厮交谈,神情微微有些犹疑。

“阿……”楚珩看见她连忙上前半步,正想叫她的名字,忽然想起“楚珩”正卧病休养,自己今日仍是漓山东君姬无月的装束,现下反倒不便主动开口。

楚歆的眉眼与生母有几分相似,清丽恬静。早在今年三月开春,穆熙云来帝都代为述职的时候,就曾见过楚歆了。

穆熙云走上前去,慈声开口道:“阿歆到露园来,是来看你哥哥的吧?”

小厮这才注意到身后过来的两个人,连忙对二人拱手行礼,又朝落后几步的楚珩恭敬喊了一声:“东君。”

楚歆听闻这两个字,眼里霎时划过不可置信的震惊,她一向仪态端庄,可此刻却下意识就往后退了半步。等察觉过来,旋即意识到自己失了礼,连忙又垂眸敛目掩下情绪,先朝穆熙云问好,犹豫了一下才转向漓山东君的方向,欠了欠身,却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只深深低着头。

楚珩注视着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却又知现下不合时宜,也生怕再吓到她。楚珩迟疑片刻,想了想还是放缓声音温言道:“我和……和你母亲同宗同姓,按照辈分,你该喊我一声兄长。”

楚歆抿着嘴唇默了默,却并未依言出声,最终只是依照方才小厮的称呼,疏离而恭敬地叫了一声“东君”。

她心里十分清楚,眼前的人并不是什么“兄长”,是遥不可及的漓山东君,九州五位大乘境之一,莫说她一个不起眼的世家庶女,就算是之于宗室郡主,也是不能轻易冒犯的存在。尽管穆夫人对她很好,有时她甚至能从穆夫人的身上感觉到母亲的影子,可饶是如此,她也并不认为自己可以放肆。

穆熙云见楚歆低着头,笑着拉起她的手,温声道:“我上次就与你说过,一叶孤城是你的母家,不必拘谨害怕,东君是你哥哥的大师兄,确实也是你的兄长。”

楚歆微微抬头,或许是东君和穆夫人落到她身上的目光太过柔和,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间放松了些许,她犹疑片刻,飞快地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漓山东君,用很低的声音喊了一声“兄长”。

东君却笑了起来,朝霞日光映在他眼底,光泽流转悉数化作眸中温柔痕迹,他看着她,耐心道:“你是来看你哥哥的吧?不必挂念,他并无大碍。我过来帝都,就是为着给他看病,昨晚与他调息过,这几日他卧床将养,暂且不宜吹风见人。等过段时日他病愈了,自会去侯府看你。”

楚歆拎得清轻重缓急,一听楚珩卧床休养,便不再执意此时见他。穆熙云正巧要去钟平侯府拜访,索性就叫楚歆上了她的车,一同去侯府。

姬无月将她们送到门外,楚歆随穆熙云登了车。放下轩窗的一瞬间,她看见漓山东君正站在门旁的树边看向这里,朝日暖光倾泻而下,穿越枝杈叶隙洒落在他肩头,衣衫发梢都铺满柔和的光晕。尽管看不见他的面容,可楚歆却莫明觉得,面具下的那张脸此刻一定是最温柔的神色。

马车渐行渐远,她轻轻撩起车帘,往回望了一眼,见漓山东君竟依然伫立在原地。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斑驳光影间,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与她在心中描摹了许多遍的哥哥悄然重合,她恍惚觉得,那个人并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东君,他确实就是她的兄长,而且近在咫尺。

……

穆熙云午后才从钟平侯府回来,如她所料,她说起楚珩的婚事,钟平侯顿时就有些讪讪——他压根就没想起来还有这回事。

穆熙云也不生气,只微微笑了笑,当下便将来意直说,又言及这是东都境主的意思。

钟平侯已经认定楚珩的婚事于家族无益,对此本就不上心。让漓山揽过去,由东都境主来管,便能借楚珩与一叶孤城结个善缘,算是意外之喜。虽说有他这个做父亲的在,楚珩的终身大事本不该让漓山来管,但是楚珩生母是漓山人,一叶孤城本就能算作他母家。他自己又自幼在漓山长大,天地君亲师,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门母家来做主,倒也不算于礼有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