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家法

朝贤山山路平缓,一路上行,大白团子也不用人抱,迈着小短腿哼哧哼哧地往上跑。他正是活泼好动,看什么都新奇的稚龄,跑几步就要停下来摸摸溪水碰碰竹树,楚珩跟在他身后信步走着,将路上遇见的花鸟鱼虫随手指给他看。

凌烨落后丈远,慢悠悠地缀在他们身后,他眉间漾着浅浅的笑意,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前方。

此间山道上没什么人,除了潺潺溪流和林间间或响起的莺啼,只剩下一大一小的欢声笑语。

小郡王跟在皇帝身侧,视线转了个来回看着这一幕,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那个带着清晏的人,凌祺然是认识的,他是皇帝堂兄的御前侍墨,名叫楚珩。除了当初自己刚到帝都和萧高旻起冲突,意外殃及,错绑了人家一回外,这段时间在文信侯府,他偶然地也听过舅舅、舅母他们提过这个名字。

具体原因凌祺然并没问过,不过看清晏和他格外亲近熟稔的样子,想来应该是个很不错的人吧,不然皇帝堂兄怎么出宫总带着他呢?

凌祺然思绪乱飞着,不多时就到了山顶。因赶上上巳节,炎黄庙里烧香的人不少,朝贤山山腰有奉池,山顶则是朝溪的源头,因奉池被人圈起来作流觞曲水,游春的人便都汇到了朝溪处。

进过香,凌烨捞起清晏抱在怀里,和楚珩也过去溪畔凑个热闹。凌祺然上了山就左顾右盼的不知道在寻什么,凌烨不急着问,只招手示意他也跟过来。

朝溪虽不比奉池圣洁,但好在水畔长着茂盛的垂柳,树下有兰草,炎黄庙的道人在山顶溪源处洒下各色花瓣,花溪十里蜿蜒而下,过往的游人便折柳撷兰,沾花水点头身。这是大胤民间上巳节的祓禊之礼,寓意去灾除晦,福祉加身。依照古制,本该由星官祭师执柳主礼,但习俗传到今天已经没那么多讲究了,父兄尊长或者夫妻之间相互,也是可以的。①

凌祺然跟到溪畔,看着皇帝堂兄亲自抬手折柳又弯腰采兰,挽成一束沾了花溪水,而后侧过身,却先往楚侍墨身上点了点。凌祺然见状不由一愣,看了看旁边拽着皇帝衣摆仰头等着的小太子,这祓禊的顺序好像不太对吧……

还没等他想通这一茬,更匪夷所思的又来了——楚侍墨不仅坦然受着了,竟也折柳采兰沾花水,反过来给皇帝点了点。

“……?!”

这一幕映进眼帘,凌祺然下巴都要掉地上了。连他都知道祓禊之礼的规矩,没道理皇帝和侍墨不知道。小郡王看着笑眼弯弯的楚珩,父兄尊长之名,他一个也不占,怎么敢给皇帝主礼祓禊?……即便白龙鱼服那也是陛下啊!有几条命够冒犯天威的!

慎郡王越想越怕,不禁替楚珩捏了把汗,谁知心还没完全提起来,就见皇帝扬唇浅笑,给小太子点过水,又转过身来朝向他。

“回神。”见他神色有异,皇帝出声唤了一句,“又想什么呢?”

语气温和,显然圣心怡悦。

凌祺然懵懵地望着皇帝堂兄含笑的眉眼,还没从刚才那大不敬的一幕里走出来,又见皇帝为他祓禊,立时有些受宠若惊,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他思绪扭成一团麻花,视线越过皇帝肩头,看见清晏睁圆了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过往游人的花环看。

楚珩见状就揉了揉他的头,将手里祓禊用的柳枝兰草绕成一圈儿,三两下也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头上,大白团子乐滋滋地摇头晃脑,楚珩便牵着他的手到溪边,照着水看。

皇帝回身过去,莞尔一笑,等着他们美完。楚珩目光划过旁边的小郡王,又扫了一眼凌烨手里的兰柳,十分自然地伸出手说:“给我。”

皇帝依言照做。

“!”尽管慎郡王看不懂眼前的事态走向,但已经深深折服于御前侍墨的胆量了。

柳枝不够长,编个花环只能给小孩子带,楚珩便改作了兰柳手环,递给慎郡王。

“……给我?”凌祺然有点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看向皇帝。

凌烨说:“拿着吧。”

小郡王这才双手接过来,十分仔细地揣在怀里。

他们没打算在朝贤山上逛太久,虽说炎黄庙后有十来亩桃花林,但今儿是上巳节,《周礼》云:“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三月三恰是采兰赠芍诉衷情的好时候,眼下游人如织,尤以青年男女居多,他们带着大白团子,还是别去桃花灼灼处凑热闹了。②

然而造化弄人,你不就桃花,桃花自来就你。

凌烨正和凌祺然说让他自去找沈英柏,话到一半,见这小子忽然眼睛一亮,视线瞄向后方。

凌烨转过身去,目光触及来人,微微皱了皱眉。

三丈之外,少女一袭桃花对襟襦裙,薄施粉黛,妆容秀丽,巴掌大的脸上写着明显的紧张,但仪态依然很好,持一柄团扇微掩玉面,亭亭立在那里。

见皇帝回头,微微福了福身以示敬意。

是文信侯嫡长女,沈黛。

楚珩机缘巧合地曾见过几面,一眼就认出来了,反倒凌烨这个“当事人”,还是靠着凌祺然的反应猜出来的。

凌祺然见皇帝神色淡淡,大着胆子朝沈黛走了过去,喊了声“表姐”,后者轻轻点头,又望向皇帝身侧的楚珩,眼神不由一黯,捏紧了扇柄没有说话。

来来往往的行人从他们身侧经过,凌祺然的目光在三个人之间徘徊一圈,隐隐觉得此时此刻,他们似乎自成一方天地,有种诡异的宁静流淌在这三丈之间。

时间明明并没有过去多久,只是几弹指的功夫,凌祺然却觉得莫名的难熬。

所幸终于有人打破沉默了,是楚珩,凌祺然看着他似乎是扫了表姐一眼,目光几乎没什么停留,容色平静地捞起大白团子,对凌烨道:“前面等你。”

毕竟“天公作美”,见都见了,不说点什么,就说过不去了。

待楚珩的身影拐进山道口,沈黛秀面微红,轻轻呼了口气,垂下眼帘攥紧手中扇柄。身侧的侍女便走上前去,到皇帝身前行了一礼,双手捧着一枝桃花躬身举过头顶呈了上去,低头恭声道:“公子,《诗经·溱洧》云:‘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今年立春早,眼下芍药未开,我家姑娘以桃花代芍药,愿献予公子。”③

沈黛垂着眸子,紧张得指甲都要掐进掌心里。

他那样英俊,一袭简单到没有祥纹瑞饰的水色绸衣也能穿出旁人难以企及的无双姿仪。

初进京的时候,在宣平街上,沈黛掀起车帘一角,隔着车马人群悄悄地看过他一眼。

因为很早就知道自己会嫁入九重阙,所以在庆州堰鹤城时,她就了解过他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