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二更)

半刻钟后,楚珩独自上来,颜相说,想要见一见御前侍墨。

去岁冬月,楚珩曾被颜沧在街上强行“请”走,到相府单独见了颜懋一次,这是第二次。

颜懋看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沉声道:“该不该叫你姬无月呢?”

楚珩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往楼下狱门外看了一眼。

“别慌。”颜懋说,“陛下没我知道的多。”

楚珩微松口气,沉默着没有应声,不置可否。

颜懋也不深究,继续道:“不管你是不是,我曾见过你母亲两面,印象都很深刻。一次是她十七岁以前,在朔州北境小重山,这你已经知道。”①

“还有一次,是十二年前,天和十年,这一次她已经嫁为人妇。”颜懋想了想,叹道,“说实话,如果不是第一面惊艳得让人实在难以忘却,我是很难认出钟平侯楚弘的这个妾室,是当年在小重山素衣持剑斩百刃的少女的。”

楚珩攥了一下手心。

“他们说,她叫姬无诉樰,是建宁三年大赦天下的时候,从掖幽庭里被放出来的女奴,后来因为貌美,成为了楚弘的妾室。”

“当年在小重山,成德皇后和我都不知道那个素衣少女的名字,只知道带个‘雪’字。”

“第二次见到她后,我去查过,这才知道她原来是漓山人。你们漓山么,从烈帝朝起就已不参政斗,避世中立,我翻了两朝国史实在想不出漓山还犯过能让女眷充奴的事。后来去掖幽庭查籍录,姬无诉樰是建宁元年入庭的,罪因不详。我想了又想,那一年九州只发生过一件大事,洱翡药宗因弑君犯上而灭族。”

颜相见楚珩不甚明晰,眸光微动,继续道:“这案子已经无可再查,但据说漓山曾是洱翡的世交,险些被波及,好在先帝未允。但姬无诉樰如何因此被牵连,恐怕只有问当时主持剿灭药宗的钟、方、周三世家了。若按年龄,建宁元年……”

“她十七岁。”楚珩说。

“那就是了。”颜相道。

这段往事楚珩知道的并不详尽,师父叶见微和师娘穆熙云从不会与他提起,讳莫如深。

楚珩曾经追问过,但穆熙云却说:“过去的事何必再提,日后你好好的,便是满足诉樰的夙愿了。”

……

建宁元年,姬无诉樰根骨武脉尽毁,从既定东君沦为掖幽罪奴。

建宁二年,顾徽音嫁入九重阙,执掌中宫。

掖幽庭里的罪人是没有资格见到尊贵的帝国皇后的,所以顾徽音也不知道,她与“雪”的距离曾经是那么近,只在同一座九重阙中,但却又那样远,掖幽御座,天悬地隔。

建宁三年重阳节,嫡皇子出生,九州大赦。

姬无诉樰本该在赦免之列。

现今的太后,彼时的钟贵妃,收到了父亲砚阳侯的一条信,务必要将一个名叫“姬无诉樰”的女奴按在掖幽庭永不得出。

钟妃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赦免名单送到敬诚殿呈御览,却不想皇后也在,她刚出了月子,正和皇帝一起给小皇子取名,好在满月酒时宣布。

内廷赦免本该是皇后的事,但她坐月调养,没有那么多精力,于是钟妃主动请缨,大赦要赶在年前,皇帝便允了。

钟妃将拟好的赦免名单奉给内侍转呈上去,皇后接过来,和皇帝一起看了看,忽而想起了什么,问道:“要赦的你已拟好,想来不会有什么不妥,孤就不瞧了。不赦的那些呢?让掖幽令送籍录来,孤再看看。”

钟妃心头一跳,看了看皇帝。

皇后是内廷之主,她要问,当然再合理不过,成帝未语。

钟妃只得应是。

而目光落在名册上的皇后,也并未留意她应声前的停顿,只“嗯”了一声,随意挥了挥手。

“臣妾告退。”钟妃俯首。行至殿门前,她偏了偏头,看见顾徽音那样自然地坐在帝侧,偏头和皇帝说着话,理所当然地“你我”相称。她攥紧手帕,走了出去。

皇后亲阅掖幽庭籍录,几日后,补赦的名单出,姬无诉樰果然在列。

钟妃向家中传了信。

时隔两年,姬无诉樰终于踏出掖幽庭,重见天光。

出宫时路过丹凤门前,宽阔的御道上传来清脆的击掌声,引领内侍慌忙带着她们退至路旁行礼,丹凤中门大开,是皇后銮驾,她从太庙回来,在仪从护卫簇拥下浩浩荡荡地远去。

听说皇后姓顾。

诉樰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再去想,跟着内侍往兴安门走,出宫。

踏出九重阙的那一刻,姬无诉樰以为她终于可以回漓山了。

她走出皇城,出承天门,穿过碧瓦朱甍的内城,来到万家烟火的帝都外城——

身后有马蹄声响起,诉樰回头,看见有人追了上来。

她认识。

砚溪钟氏,钟家人。

在洱翡药宗,妫海燕岚的生辰礼上,这个人和苍梧方氏、定康周氏一起,杀了妫海全族,逼着宗主妫海文景交出溯洄药方,抓了她试药,后来更用她来威胁和牵连漓山。

姬无诉樰看着近到眼前扬起的马蹄,那时她知道,她回不了家了。

……

“天和十一年,你母亲因病去世,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我想终其一生,她再没能回漓山。”

当年提议和主持剿灭洱翡药宗的钟方周三个世家,真是只为成帝分忧吗?

非也。

更是想得到溯洄,分这杯羹。

人的贪欲和恶念往往相伴而生。药有三颗,没有人敢第一个尝试,铁链穿了被合围擒住的既定东君的琵琶骨,他们便拿她试药,姬无诉樰自绝武脉,死也不愿为瓦全。

……

颜懋知道他的案子会让敬王和钟太后的部分人脉势力浮出水面,其中就有定康周氏和苍梧方氏。今日他也从凌启那里知道了千雍城溯洄再现之事,他告诉楚珩或者说东君,关于姬无诉樰如何到帝都的往事,是有自己私心和用意,但这些确无半字虚言。

楚珩眼瞳黑如墨海,翻涌的情绪渐渐敛去,他平静下来,松开攥拳的手看向颜懋,说道:“我也想问颜相一个问题。”

颜懋侧耳示意他讲。

楚珩垂眸往一层狱门外望了一眼,低声道:“为什么非要选在现在呢?你明明知道,外有敬王潜在威胁,陛下无法强保下你,如果晚几年解决了敬王,或许……”

颜懋缓缓摇头,“老太爷的病,不是假的。”

楚珩闻言一怔。

他一直以为颜老太爷称病,仅仅是“称”,为了能更好地以不孝之名拿住颜相,却不想竟是真病。

“老爷子好强讲面,从前在战场上落下的伤,身负痼疾这种事不会宣扬。”颜懋说,“去年五月,云非曾回过一趟澹川,武英殿告假时说是探亲,实则是侍疾,陛下当初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