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4/8页)

难道我会不知道?朱莉安娜想。难道我没有从弗兰克那儿听说过这一切?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纳粹统治下的生活怎么样,我的前夫过去是犹太人,现在还是。我知道托特博士是一个极其谦恭温和的绅士。我知道他想给那些在战争废墟中挣扎的满眼凄楚和绝望的美国男人女人提供工作——正当的、令人尊敬的工作。我知道他想让每个人享有医疗保险,住上宽敞的房子,到旅游胜地度假,不分种族和肤色。他是个伟大的建设者,而不是伟大的思想家……多数情况下,他完成了自己的夙愿——他其实是很成功的。但是……

她的脑子里清晰地闪过一个想法。“乔,《蝗虫成灾》这本书是不是在东部被禁了?”

乔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会一直在读?”她隐隐地有些害怕,“他们不是枪杀了那些读——”

“那要看你是哪个社会集团的人了,看你是哪一类人。”

正是这样。斯拉夫人、波兰人和波多黎各人,他们听的看的都受到很大限制。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自由要多一些。政府为他们的子女提供受教育的机会。他们可以去图书馆看书,到博物馆参观,去音乐厅欣赏音乐。但是即便如此……《蝗虫成灾》对所有人都是禁止的,不分等级。

乔说:“这本书我只在厕所里看。我把它藏在枕头里。事实上,正是因为这本书遭禁我才看的。”

“你真勇敢。”朱莉安娜说。

乔怀疑地问:“你是在讽刺我吗?”

“不是。”

他放松了一点。“你们在这儿很自在。你们的生活安全悠闲,无忧无虑。你们没有受到旧时事件的影响。对不对?”他的眼睛嘲弄地看着她。

“你的愤世嫉俗害了你自己。”朱莉安娜说,“你的偶像一个个离你而去,你的内心无所依恋。”她把叉子递给他,他接到手里。吃吧,朱莉安娜想,要不连吃喝拉撒也放弃算了。

乔一边吃一边对着书点头,说:“封面上说这个阿本德森就生活在附近。在夏延市。从这个安全的地点观察整个世界,你说呢?读一读上面写的什么,大点声。”

朱莉安娜拿起书,开始读封底上的文字。“他以前在部队服役,是一名中士,二战期间是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在英国被纳粹的猛虎坦克击伤。据说他拥有一座像样的城堡,他就是在这座城堡里写作的,城堡四周还布置了枪炮。”朱莉安娜放下书,说,“书上并没有说他住在附近。我听说他是个妄想狂,在住地四周安装了带刺的铁丝电网,住所在山里,很难找到。”

“写了这本书之后,他这样做或许是对的。”乔说,“德国要人看了这本书之后大发雷霆。”

“他以前就这样生活。他在那儿写书。他的住所叫——”朱莉安娜看了一眼书的护封,“叫高城堡。这是阿本德森对自己住所的爱称。”

“那么他们就抓不到他了。”乔说,一边快速地咀嚼着,“他早有防备,真机灵。”

朱莉安娜说:“我觉得他写这本书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如果轴心国战败了,我们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就像从前一样。我们是一个完整的国家,有一个公正的司法制度,所有人都按照这个制度办事。”

让朱莉安娜意外的是,这次乔理性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你真让我看不懂。”朱莉安娜说,“你相信什么?你想要什么?你为那些杀害犹太人的魔鬼和变态们辩护,然后又——”绝望中,朱莉安娜一把揪住了乔的耳朵。她往起站的时候,也把他给带了起来。他感到一阵疼痛,惊讶不已。

他们喘着粗气,直视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让我吃完你做的早饭。”乔最后说道。

“你还不愿意说?还不告诉我?你当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明白得很,可你只顾低头猛吃,装着没听懂我的话。”她松开手。他的两只耳朵被拧得通红。

“你也是空谈。”乔说,“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就像你说收音机里刚才播的是空谈一样。你知道德国纳粹党人怎么称呼那些玩哲学的人吗?鸡蛋脑袋。因为那些自以为文化修养很高的硕大空脑袋很容易碎……在街上打斗的时候。”

“如果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朱莉安娜说,“那你为什么不走?你留下来干什么?”

他一副莫测高深的怪相,让她不寒而栗。

我真希望自己没有让他跟到这儿来,她想。现在太晚了。我知道我摆脱不了他——他身强力壮。

一件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她不祥地预感到。这件事由他而起,我似乎还在帮他。

“怎么了?”乔伸出手,抚弄着她的下巴,轻轻拍了拍她的脖子。他把手伸进她的衬衣,柔情地抱了抱她。“你是情绪化——我帮你分析分析,你就会释然了。”

“人们会说你是犹太心理分析师。”她无力地笑了笑,“你想进纳粹焚尸炉吗?”

“每一个男人都让你恐惧,是吗?”

“我不知道。”

“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只是因为我——”他顿了顿,“因为我特别留心了你的需要。”

“因为你和许多女人上过床,”朱莉安娜说,“这才是你原来想说的吧。”

“但我知道我是对的。听着,朱莉安娜,我不会伤害你,我对天发誓,我会对你特别体贴。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经历,我可以告诉你。然后你就不会那么紧张了。我会让你放松,改善你的精神状况,而且不需要多少时间。你以前只是运气不好。”

她点了点头,感觉好了一些。但她还是感到凄冷,还是没能解除心中的疑团。

新的一天开始了,信介·田芥先一个人待了一会儿。他坐在日本时代大厦的办公室里深思默想。

从家里出门之前,他就已经接到了伊藤关于贝恩斯先生的报告。伊藤确信贝恩斯先生不是瑞典人。他最有可能是德国人。

但是伊藤的日耳曼语能力,日本商会和日本特工组织都不满意。这家伙或许根本就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田芥思忖。他只有盲目的热情和不切实际的教条。侦探,要时刻保持警惕。

不管贝恩斯先生是哪一国人,他们以及那位来自日本本土的长者的会谈很快就要按计划进行了。田芥先生对贝恩斯先生很有好感。他想,或许是因为他身上具有那种上层人士的基本素质——就像他本人一样。那是一种直觉,一眼便知。剥开所有的虚礼和外在形式,直达内心。

心被代表阴郁的两条阴爻锁住,有时会感到窒息。即便如此,阳爻的光明依然在中心闪烁。我喜欢这个人,田芥先生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他是德国人还是瑞典人。真希望逍遥丸能治好他的头痛。马上别忘了问问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