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4/6页)

一定得缓解一下。前面有家昏暗的小酒馆。里面都是白人,他们在吃晚饭。田芥先生推开旋转木门。一阵咖啡的味道。墙角边的一台古怪的自动唱机播放着喧闹的音乐。他没有继续往里走,而是朝吧台走去。所有的凳子都被白人给占了。田芥先生大喊了一声。有几个白人抬起头。但是没有人离开自己的位置,没有人给他让座,他们只顾埋头吃饭。

“给我让座!”田芥先生对坐在第一个位子上的白人大声喊道,把他的耳朵都快震聋了。

那人放下咖啡杯,说道:“小心点,东条英机。”

田芥先生看了看在座的其他白人,一个个都怒目而视。而且没有人动弹。

这就是来世的生活,田芥先生想。因果报应的热风究竟会把我吹向何方?我看到的是怎样的幻象?人的精神忍受得了这一切吗?忍受得。《度亡经》已经让我们有了充分准备:人死之后,都会看一看其他死者,但这些人好像都和我们有深仇大恨。人都是孤立的。走到哪里都是孤立无援。可怕的人生旅程——磨难和再生的世界,时刻都得面对精神的失落和沮丧。人生的种种幻象。

田芥先生匆忙离开吧台,走出酒馆,店门在他身后旋转关上。他又一次站在人行道上。我现在在哪里?反正不在我的世界里,也不在我的空间和时间里。

那个银器让我迷失了方向。我失去了精神支柱,变得无所依傍。一切努力都到此为止吧,就算是一个永远的教训。一个人试图违背自己的感官知觉——为什么?是不是这样就可以没有方向地四处游荡,没有路标,没有向导?

这是一个半睡半醒的情形。注意力涣散,一种朦胧的状态占据了主导。世界似乎呈现出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原始状态,完全和潜意识里的东西混淆在一起。典型的由催眠导致的精神恍惚。这种在阴影中滑来滑去的可怕状态一定得打住,一定得把精神重新集中起来,回到原来以自我为中心的状态。

田芥先生在口袋里摸索那个三角银器。不见了。和公文包一起落在公园的长凳上了。真是灾难。

他弓起身子,沿着人行道往回跑。

他在公园小径上往回跑的时候,在那里打瞌睡的流浪汉们全都睁开眼睛,吃惊地看着他。看到那条长凳了,他的公文包还靠在上面。但是没有三角银器的踪影。他四处寻找。看到了,滑到草丛里了,半隐半现。是他一怒之下扔到那里的。

他又在长凳上坐下来,喘着粗气。

休息一会之后,他对自己说:再看一看这个银器。他一边专注地看着银器,一边数数。数到十,或许会有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让我清醒过来。

这是赋格式的白日梦,简直荒唐,他意识到。不是头脑清醒的童真般的单纯,而是青少年的胡思乱想。我活该如此。

都是我自己的错。齐尓丹先生并没有让我这样做,制作三角银器的工匠们也没有让我这样做。要怪就怪我贪婪。智慧是不能强求的。

他慢慢地大声数着,然后突然站起来。“真他妈的蠢。”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迷雾散了?

他四下看了看。能散的迷雾都散了。这时,人们不禁会认为圣保罗的话入木三分:从昏暗的玻璃看出去,看到的不是比喻,而是一个扭曲变形的物体。从本质上来说,我们的确会扭曲现实:空间和时间是我们在心里构建出来的。当我们的内心出现摇摆的时候——比如我们的中耳受到严重干扰的时候,这样的情况就会发生。

有时候,我们的意愿稀奇古怪,所有的平衡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田芥先生重新坐回长凳上,把三角银器放进口袋,双手抱着膝盖上的公文包。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回去看看那个丑陋的建筑——那个人叫它什么来着?内河码头的高速干道,看它是否真的存在。

但他不敢这么做。

可是,他想,我也不能干坐在这儿。我有许多重担要扛,美国人总喜欢这么说。有许多工作要做。

真是进退两难。

两个中国小男孩吵吵闹闹、蹦蹦跳跳地沿小径往这边走。一群鸽子飞了起来。男孩们停住了脚步。

田芥先生对他们喊道:“喂,小家伙。”他把手伸到口袋里,“过来。”

两个小孩心存戒备地向他走来。

“这是一角硬币。”田芥先生把一枚硬币扔给他们,两个男孩立刻抢开了。“去卡尼大街看看有没有三轮车,回来告诉我。”

“等我们回来告诉你的时候,”其中一个小孩问道,“你会再给我们一毛钱吗?”

“会的,”田芥先生说,“但是要对我说实话。”

两个小孩沿小径飞奔而去。

如果还是没有,田芥先生想,那我最好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自杀算。他抓住公文包。枪还在里面,了结自己可以毫不费力。

两个孩子飞跑着回来了。“六辆!”其中一个喊道,“我数了,有六辆。”

“我数有五辆。”另外一个男孩喘着气说道。

田芥先生说:“你们确定有三轮车?你们看清楚了吗?有车夫在蹬三轮车?”

“先生,有的。”两个男孩异口同声地说道。

田芥先生给每个小孩一枚一毛硬币。两个小孩谢过田芥先生,跑开了。

回办公室去,田芥先生想。他提着公文包站起身来。又要开始礼节性的拜访,日复一日的琐碎工作。

他再次走上小径,朝人行道走去。

“三轮车。”他大声喊道。

来来往往的车流中出现了一辆三轮车。车夫在路边停下车,瘦削灰暗的脸上冒着汗珠,胸脯上下起伏。“您好,先生。”

“送我去日本时代大厦。”田芥先生命令道。他上了车,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三轮车夫吃力地蹬着车,汇入到其他三轮车和小轿车中。

田芥先生到达日本时代大厦的时候,已经快到正午。在大厅里,他指示接线员帮他接通了楼上的拉姆齐先生。

“我是田芥。”电话接通后,田芥先生说道。

“早上好,先生。接到你的电话我终于放心了。早上没见到你,我很是担心。十点钟的时候,我打电话到你家里,你妻子说你已经离开家,不知去哪儿了。”

田芥先生问:“办公室里的遗骸血迹都清理干净了吗?”

“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真的一点痕迹都没有?”

“我向你保证,先生。”

田芥先生满意地挂上电话,去乘电梯。

他上了楼,进了办公室,四下搜寻了一会儿。凡他看到的地方,没有一点痕迹,正像拉姆齐保证的那样。他松了一口气。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幕的人是不会知道这儿发生的事情的。历史已经被揉进地板上的尼龙地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