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护工(第2/4页)

或者美国机器人,我为自己想到的这一点得意地笑了。

我抬头看看桑迪,它的遮光罩正在镜头上方晃动着,摆出一副询问的姿势,仿佛在猜度我的想法。

“……产品由清一色的美国工程师团队经过艰苦努力研发而成。这个团队在人工智能领域已经拥有两百多项专利……”

或者非法移民会抢掉美国工程师的饭碗,我继续沉思着。技能低下的工人会延误工作进展,而技术总会提供更好的解决方案。这难道不就是美国模式吗?制造拥有金属手指和玻璃眼睛的机器人来照顾你的晚年,在这样的机器人面前,你不会为自己身体虚弱和裸体而感到害羞,在它面前,你不过是一只需要得到照顾的动物而已。你的孩子远在千里之外,忙着完成事业和享受青春,留下一台机器人来照顾你,而不是雇一个真人。

我知道自己很可怜,也为自己的处境感到难过。我试图驱散这样的心情,但眼泪和鼻涕已经不听使唤地流了出来。

“……您承认,阳光家政公司无法承诺本公司的产品能提供任何医疗护理;您同意,您将承担本公司产品可能导致的一切危险……”

桑迪只不过是个机器人,我其实还是独自一人。一想到未来的岁月只有这台机器和我的胡思乱想陪着我,我就感到恐慌。要怎样才能要回我的佩吉呢?

我像个孩子一样哭泣起来,丝毫不加掩饰。

“……请对准麦克风清晰地说‘同意’二字,以便确认您已经接受了我们的最终用户协议。”

“同意,同意!”

直到我看见桑迪的脸直往后缩,才意识到刚才我简直是在咆哮。一想到连一个机器人也能察觉到我的恐慌和反感,我更加沮丧了。

我压低声音:“我保证,即使你的电路出了故障,导致你将我从楼梯最上方摔下来,我也不会起诉贵公司。让我安安静静地完成我的填字游戏就行了。”

“你会不会将我从楼上的窗户扔出去,如果我命令你的话?”我问它。

“不会。”

“你的硅芯片里肯定有很多防护措施,是吧?但你难道不觉得应该优先处理我的命令吗?如果我命令你将我扔下楼梯或者用你的那对钳子把我掐死,你难道不应该依命行事吗?”

“不会。”

“如果我命令你将我遗留在铁轨的中间位置然后离我而去,你会照办吗?这样一来,我的死亡就不是你主动造成的了。你会照办吗?”

“不会。”

与桑迪争论道德哲学没什么乐趣,因为根本无法使它恼怒起来。我无法像科幻电影里面那样让它气得脑子直冒火花。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自杀倾向。日子有好有坏。从它抬我进浴缸的第一天算起,我还没有崩溃到哭泣,但也不能说我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新生活。

与桑迪的对话轻松愉快,又有些怪诞,但却能让人心情平静,很可能是桑迪的编程人员故意设计成这种效果。桑迪对政治或棒球了解不多,但和如今那些小孩一样,桑迪擅长在网络上搜索信息。看电视上的晚间体育节目时,如果我对节目里的棒球击球员发表了评论的话,桑迪通常当时不会说什么,但过了一分钟左右,它就会突然告诉我一些鲜为人知的统计数据和不合逻辑的评论,很有可能是它刚无线连接上棒球数据分析网站,获取资料后一字不差地转述给我的。看歌唱比赛时,它会告诉我它对参赛选手的观察结果,仿佛它正念着网上的实时微博。

桑迪的程序设计极其复杂。阳光公司很显然倾注了大量心血赋予桑迪一些“缺点”,使它更像真人。

比如说,我发现桑迪不会下象棋,便不得不装模作样地“教”它。其实我很清楚,几秒钟之内,它就能从网上下载一整套象棋程序。下棋时,我故意同它说话,还真能分散它的注意力,它便会犯下更多的错误。我想,让我这样的老弱病残赢棋对心理健康定会十分有益。

每天晌午时分,孩子们都去上学了,大人也开始了工作,桑迪便带我出门散步。

散步时,它跟我一样高兴和兴奋。只见它来回移动着自己的镜头以观察松鼠和蜂鸟的移动,拉近或推远镜头以看清花园和草坪上的装饰物,我甚至能听见镜头变焦时发出的声音。它表现出的这种虚拟的欣喜极其真实,不禁让我想起以前推着双排婴儿车,带汤姆和艾伦散步时,他俩也是这样激动万分地看着周围一切。

然而,桑迪的程序设计也有令人惊讶的缺陷,过人行横道时便有些问题。头几次散步时,它只是四下里望了望,根本没有等绿灯亮起便带着我冲过了马路,就像一个不耐烦的毛头小子一样,丝毫不理会周遭的车流。

想方设法说服桑迪杀掉我不再让我感到有意思之后,我觉得还是应该同它说说话。

“如果因为你横穿马路而导致客户死亡,阳光公司将遭到起诉,知道吗?那份最终用户协议并不能免除你对此的责任。”

桑迪停下了脚步。以往我俩这样散步时,它那架在细长脖子上的“脸”通常会在我的头上来回移动,但听了我刚才说的话后,它将脸扭向一边,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我能感觉到它蹲得更低了。

我的心一紧。受到警告后眼光移向别处,是艾伦年轻时的习惯。当她觉得她让我感到失望时,脸会刷的一下变红,然后别过头不让我看见那夺眶欲出的眼泪。

“随便说说而已。”我对桑迪说,语气跟我同我的小姑娘说话时完全一样,“下次小心点就行了。难道给你编程的都是些冒冒失失的小青年,觉得自己有金刚不坏之身,不把交通规则放在眼里?”

桑迪对我的藏书抱有极大的好奇。跟电影里的机器人不同,它并非几秒钟之内就能匆匆忙忙地翻完一整本书。相反,当我不停地调换电视节目时,它会沉浸在佩吉的某本小说里,一连读上几个小时,就像个真人一样。

我让桑迪念书给我听。我并不怎么喜欢读小说,便让它给我念长长的新闻以及与科学发现有关的文章。好多年来,我都有个习惯,阅读科技新闻,找出有意思的信息同学生分享。桑迪念科技术语和公式时有些结结巴巴,这时我便会解释给它听,仿佛它就是我的学生。我乐此不疲地“教”它学习。

这大概只是桑迪内置的某种收养模式开启了,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好过点,能让我重操旧业,但我就是乐此不疲。

半夜时分,我醒了。月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一个明亮的菱形。我想象着汤姆和艾伦正躺在各自的卧室里,身旁睡着他们的爱人。我想象着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熟睡的脸上,仿佛他们突然间又变成了孩童。这样的多愁善感实在有些愚蠢,但佩吉应该会理解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