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息壤星之阶跃(第3/22页)

“我的禹丁,这正是我想为教廷所立的功勋。”

禹丁笑着摇头:“什么功勋?你想说服教廷接受它一向厌恶的日心说吗?你今天的思维跳跃太快了,我赶不上你的思路。”

妮儿讪笑着:“思维迟钝的男人啊,难怪你只能当世皇而不能当物学家,因为世皇这个职位不需要高智商。来,我慢慢告诉你。”

她偎在情人怀里,抚摸着情人的胸膛,似乎随意地说下去。但她要谈的话题绝非随意,这是一个很大的计划,有相当的凶险,她已经筹谋很久了,今天,此刻,就要走出第一步。她很清楚,一旦她走出这一步,就不容回头了。她说:

“你知道,我是彻底的无神论者,一向鄙薄亚斯白勺书,认为它凌乱悖误,矛盾百出;语言更是粗鄙俚俗,不可卒读。”

“我知道。幸亏你一向把这些观点严格局限于学堂中,局限于学术讨论中,所以教廷虽然听到一些风声,至今没有为难你。”

“那是因为有一个宠爱纵容我的老教皇,更因为我有一个尊贵的情人,所以,想找我麻烦的人多少有顾忌吧。”妮儿抓住时机笑着恭维了情人。“但近年来我觉得,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亚斯白勺书,尤其是它的前两章《蛋房记事》和《出蛋房记》,竟然能从中搜检到不少物学的金沙。”

“是吗?”

“是的,而且很多。随便举一个例子:亚斯白勺书中用相当的篇幅,对息壤星的动物植物做了详细的命名。我曾嘲笑亚斯白勺书的作者是越俎代庖,抢了博物学的衣钵。但你不妨看看这些命名。所有的有乳动物中,有小小的鼠子、大个的鼠牛鼠马、食肉的鼠狼鼠虎、天上飞的鼠蝠……为什么都有一个‘鼠’字?”

“我想没什么高深的寓意。鼠子是自然界数量最多的动物,可以做为有乳动物的代表,所以把其它生物的命名都加上‘鼠‘字,借以表示它们的属类。”

“但也许是另一种可能:耶耶和九个兄姐初到息壤星时,只带来鼠子这一种有乳动物,其它种类都是由它分化出来的?它们的相貌有太多的雷同,都有小眼、尖嘴和硬须。我说过,一种进化成熟的动物一旦来到物种的真空,就会在短时间内迅速分化,占领各个生态位。”

禹丁笑着说:“又在推销你的生物演化论?你不觉得这样的假设过于大胆么?你一向提倡严谨治学。”

“所以,我想去证明它!”

“怎么证明?挖掘几万年前的动物尸骨?据我所知,你已经尝试过,但没有什么发现。”

“不,这次我先去证明亚斯白勺书中最容易证明的内容。”

“是吗?愿闻其详。”

“亚斯白勺书中说,耶耶带着九名兄姐和300多名弟妹逃到息壤星,此举违背了神的意愿,朝丹天耶在怒火中曾对他们施予以严酷的天罚。幸亏一位远方的隐名的神赐予一座蛋房,可以隔绝天罚。它高大巍峨,下雨时阴云只能到蛋房的腰部。亚斯白勺书中还说,当七名兄姐带着257名弟妹最终离开蛋房时,耶耶独自留在蛋房内长眠,等待万岁之后的复生。教廷说蛋房是真实存在的,它就隐藏在那道‘长崖’西边的原始密林中。既然如此——既然蛋房有确定的方位又是如此高大,我想它应该很容易找到的,只需要越过‘长崖’的阻隔。”

“长崖”是一道南北走向的大断层,长达数千里,壁立如削,基本隔断了东西的交通。天朝的西边边界到此中止,长崖之西都是蛮夷之地。不过,虽然有这道长崖的阻隔,小规模的商业往来还是有的。也就是说,教廷如果有心派一个考察队,长崖并非不可逾越的障碍。

禹丁默然,心中揣摩着妮儿的用意。她说的都是事实,但教廷中从未有人提议去验证蛋房的存在。至于其原因,对教廷来说是难以启齿的——如果蛋房果真像亚斯白勺书中描写的高入云天,那它肯定不会被原始密林遮蔽,但迄今未止从没人看到过。再说,如果说蛋房圣地是在长崖西边,那也就是说,天朝的国祚是从蛮夷之地开始,这也颇为犯忌。所以,教徒们总是把亚斯白勺书中有关蛋房的内容看成是寓言,是不可实证的。妮儿说去验证它,说白了恐怕是想去证伪它。禹丁不快地说:

“妮儿,难道你放弃了一向的谨慎,想公开对教廷扯起反旗么?”

怀中的妮儿完全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责问,笑着吻他:“哪里哪里!你误解我了,我过去对这种传说嗤之以鼻,但现在我改变了想法,真的想去证实它。知道我为什么改变?我刚才提到过那本古版亚斯白勺书,其中有这么一节内容,它说蛋房十分巍峨,在蛋房内看下雨,房顶总留有一片阳光。尤其是阴雨天的拂晓和黄昏,蛋房顶被鲜红的霞光照耀,美得有如仙景!还有,这么高大巍峨的蛋房,但一走出去再回头看,它就变软了,团在一个无形的圆球内,被大叶树和蛇藤所遮蔽。这样真切的描述,非身历其境者很难写出来,我倾向于相信它。”

禹丁不免哂笑:“是怎样的神力能让巍峨的蛋房团起身躯?当今世界上最聪明的物学家也相信这样的神话?”

怀中的妮儿把他稍稍推离,定定地看着他:“我确实无法解释,但问题的关键不是我能否解释,而是它是否确实存在。如果它确实存在,那么,物学家必须尝试去解释它,而且是用物学的逻辑来解释,而不是归结为神力。”

禹丁再次默然。到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妮儿的决心。她心目中显然已经有了一个庞大的计划,会尽一切力量来推行它,今天和自己的谈话就是她迈出的第一步。他熟知妮儿的为人,她从来不随便说话,不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但这个计划暗含着许多政治上的凶险,比如——耶耶的出身。

当年,禹丁求学时,妮儿老师曾同学生们有过一次“纯粹假设性的”讨论。妮儿老师说,虽然今天社会中卵生人无比高贵而光身人无比卑贱,但在初民时代可能并非如此,因为尊贵的耶耶很可能就是光身人。证据是——亚斯白勺书中多次记录着耶耶对子民的昵称:我的卵生崽子们。妮儿老师说:

“你们想过没有,这种称呼其实暗示耶耶与孩子们的出身不同?比如,他为什么不称呼‘我的两腿崽子’,或者‘我的两只眼崽子’?道理很简单,因为他和他的崽子们都是两只腿和两只眼。耶耶强调‘卵生’,恰恰是强调崽子们与他的相异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