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旧事(第2/6页)

门外那些大人兴奋得不肯散去?依旧围着叽叽喳喳。宁宥只知道抱着弟弟钻在布帘子后面。黑暗给他们安全感,可黑暗挡不住外面恶意、好意的声音。不一会儿,连姐弟俩也面对面地说:“爸爸杀人啦。”

爸爸杀人了!比天还大的一件事,姐弟俩不知怎么办才好。宁恕憋了会儿,终于哇哇大哭起来:“我气爸爸了,我气爸爸了……”他翻来覆去只会说这句话,他是真这么以为的。宁恕一哭,宁宥也忍不住了,抱着弟弟哇哇大哭。

屋子外面的人一时安静下来,有人貌似诚恳地叹息道:“老崔做事也不动动脑筋,他这一冲动,往后两个孩子可怎么做人哦。”

“都是顶聪明的孩子,啧啧,遇到这种事,越是聪明越麻烦。”

“散了吧,散了吧,他们妈一时也回不来,咱还没做中饭呢。”

“哦哟,都忘了做中饭了。”

…………

两个孩子都不知道外面人已经散去,等哭得饥肠辘辘,又开始冻得瑟瑟发抖。宁宥把弟弟放到爸妈床上,拿被子围住,她自己动手生煤球炉。她早就会干家务了,可她不敢出去外面生,只好在屋里烧得满屋子烟,烟熏得她眼泪更是刹不住。忙碌间,她忽然感觉身后有什么,拭去眼泪一看,却是弟弟扯着她的后襟,一直偷偷跟在她身后,泪眼里全是恐惧。宁宥也非常害怕,可妈妈不在,她都不知道上哪儿找妈妈,眼前却有比她更害怕的弟弟。这一瞬间,她仿佛长大了。

郝聿怀在黑暗中努力平静地道:“妈妈,我不怕,我已经上中学了。你别担心。”

宁宥叹道:“不是怕,而是……你舅舅一直不能释怀,一直认为外公是被他气得去杀人的。我当时小,不懂开解他。我妈妈——你外婆当时在外面被人呼来喝去,没精力管我们,你舅舅就种下心病了。其实跟他无关的,就像你爸爸出事,也与你无关。”

“可爸爸是我爸爸,他犯罪了。”

“是的,这是你明天起最难面对的问题。同学问起来,你该怎么回答?老师来找你了解情况,你怎么回答?熟悉的人在你背后叽叽喳喳,你是发火呢,还是当耳边风?”

“妈妈,你忘了,我已经应对过一次,有经验。”郝聿怀这回的回答与在校门外停车场时已不同,颇为平静。

宁宥“啊”了一声,全然无语了。想到儿子曾经面对与又将面对的困窘,她被子下的手不禁握成了拳头。为了儿子,她暂时将自己的情绪放下,可儿子此时若无其事地提起他将一再面对爸爸导致的难堪。儿子才多大的孩子啊,却被郝青林折腾得提前成熟,让宁宥如何不恨丈夫:“灰灰,对不起。”

“妈妈,不是你的错。但是……但是……妈妈,你恨过外公吗?”

“恨过,恨他怎么可以犯罪,恨他因为他的冲动,害我少年时代吃了许多苦头,尤其是你外婆,吃的苦头更多,我还非常愧对简厂长的家属。但随着年纪增大,我能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重新看待他。我现在是可怜他。他当时心里一定很不好过,可生活艰难,谁都没时间照顾他的心。你是不是恨爸爸?”

郝聿怀沉默了会儿,忽然大声道:“我恨他!”

宁宥清晰地道:“如果你有理由,我不拦着你,恨吧。如果理由不明确,只是难堪等情绪作怪,我建议你暂时放一放。恨一个人,对别人毫无影响,但对自己肯定有很负面的影响。恨,会让你内心阴暗,变成妈妈所不愿看到的人。可是,你如果现在真的很激动,克制不住,恨他一阵子也无妨,又死不了人。总之,没什么大不了。”

郝聿怀飞快地道:“那我恨他几天,放心了。妈妈,我困了,明天早上我照旧上学去,不请假。”

看到儿子果然是几乎翻个身就呼呼熟睡了,宁宥吊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可她已经睡不着。为了小心翼翼地开解已经进入叛逆期的儿子,不让儿子堕入负面情绪,宁宥不得不打开尘封多年的记忆。可是打开的记忆岂是容易关闭的?那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很多就像照片似的封存在她的大脑里,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泛黄掉色。即使已时隔多年,想起,她依然心悸。

那天,她在烟熏火燎的屋子里给自己和弟弟煮了一锅烧煳了的夹生米饭。她会生煤球炉,可不会煮饭,以往都是她放学捅好炉子,煮着开水,等爸妈回来烧饭烧菜。而且她只会煮一个菜——榨菜蛋花汤。鸡蛋一般是给爸爸吃的。可今天她没办法了,除此之外,她不会做。姐弟俩抹着眼泪吃好一顿中饭。然后,她烧开了水,将每一只热水瓶灌满。充热水瓶是她最怕的活儿,可今天她大胆地做了。她想,妈妈回来有热水洗脸,一定会喜欢,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宁宥不敢去上学,她怕外面的人。她即使忙碌着,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倾听外面的响动。连宁恕都懂事地扒着窗缝向外张望。

冬天的天色暗得早,尤其是这种阴天,下午三点多点儿天光就暗淡下来,可妈妈还没回来。看着书本的宁宥忽然捕捉到一丝可疑的声音,她才抬头,就见宁恕招着小手压低声音喊:“姐姐,快来,快来。”宁宥扒着窗缝一看,只见一群陌生的男女吵吵闹闹地过来,正跟邻居打听崔家在哪儿。宁宥不知那些人来干什么,但见他们辞别邻居,朝着崔家走来时,她从那些人的气势里感受到了恐惧。连小小的宁恕都感受到不对劲,飞快地爬下桌子,往爸爸妈妈住的帘子后面钻。

宁宥被弟弟提醒,却没忘抱起书包跟弟弟而去,两人飞快钻入床底。

人声渐近,有男人说“就这儿了,门关着”,有个女人哭泣着说“踹进去,谁给我踹进去”。话音才落,薄薄的板门被一脚踹飞,一帮人冲进来直接打砸。

宁宥从布帘子下看到很多脚丫子,男人的,女人的。有人踢飞了热水瓶,有人抓起热水瓶往布帘子里扔。热水瓶被布帘子一挡,哐一声,掉在宁宥眼前,滚烫的热水直奔姐弟而来。宁宥吓得忙推弟弟挪窝,不知不觉头露在外面。正好,有人大手一挥,扯下帘子。

顺着一下子透进来的亮光,来不及躲的宁宥忍不住抬头一瞧。而扯帘子的男人也正好低头往下看,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那年轻男子一愣,立刻飞快地将扯下的帘子草草一团,正好扔在宁宥头顶,铺天盖地地将宁宥遮住。那男子道:“里面没东西,只有张床。好了,走吧,差不多了。”

女人嘶哑的声音道:“我要烧了这家!我要烧了这家!火柴呢?谁吸烟带火柴?”

还是那男人道:“算了,这房子连着隔壁,烧起来隔壁不相干人家也会被烧到。走吧,你爸该出手术室了,需要你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