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5页)

那女孩俯身捡起一大片野烟草的叶子,轻轻将它盖在塞维尔的眼睛上,正有一道强烈的光柱照在上面。他躺在那儿,两手微微张开,那张被伤痕毁坏的脸孔向上仰着,显得脆弱而笨拙,这伟大的梦者熟睡时就像一个孩子。但埃波尔·邓德普望着的却是那女孩儿的脸。它闪着光,在飘忽不定的阴影中,带着怜悯、恐惧和敬慕。

托尔巴跑开了。一会儿,两个老年女人带着信使来了,她们排成一列,在洒满细碎阳光的小路上默默前行。埃波尔·邓德普抬了抬手让她们别做声。那信使立刻躺倒在地,开始歇息。她那带着褐色斑点的绿色毛皮积满灰尘,浸了汗水。她跑得很快,跑了很远。两个老年女人在斑驳的阳光中坐下,便寂然不动了。她们像两块古老的灰绿色石头一样坐在那里,只是长着一对明亮、充满生机的眼睛。

塞维尔与自己无法掌控的睡眠之梦搏斗着,像遭受了巨大的惊吓,叫喊着醒了过来。

他去溪边喝水,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六七个一直追随他的人。女头领把干了一半的活计放下,说:“欢迎你,信使。讲吧。”

信使站起身,朝埃波尔·邓德普鞠了一躬,然后报出她带来的信息:“我从特列塞特来。我带着索布隆·德瓦的口信,在那之前还有海峡上水手的,再之前还有来自索诺尔的布罗特的。这些消息是送给所有卡达斯特的人听的,也要说给一个生于艾士瑞斯的白蜡树、名叫塞维尔的人。内容是这样的。在索诺尔的巨人城里有了新的巨人,很多是新来的女人。黄色的火船在一个名叫佩阿的地方飞上飞下。在索诺尔,众人皆知艾士瑞斯的塞维尔烧毁了凯尔梅·德瓦的巨人城市。在布罗特的流亡者中,有伟大的梦者梦见了那些巨人,他们比四十块土地上的大树还多。这就是我带来的所有口信。”

声音单调的叙述结束后,他们全都沉默着。稍远的地方有只鸟儿在叫,“啾——啾?”像在测试自己的声音。

“这是非常糟糕的世界之时。”一位老女人说,一边揉搓着患风湿的膝关节。

一只灰色的鸟从标志着镇北边缘的一棵大橡树上飞来,盘旋着,慵懒的双翅驾驭着清晨上升的气流。每座城镇边上都有这类灰鸢的栖息树,它们是垃圾清理工。

一个胖胖的小男孩跑过白桦林,稍稍年长的姐姐在后面追赶着,他们那细细的嗓门尖叫着,听上去像蝙蝠。男孩摔在地上哭了起来,女孩把他扶起来,用一片大大的树叶为他擦去眼泪。两个人手牵着手跑进了森林。

“有个叫留波夫的人,”塞维尔对女头领说,“我跟克罗·梅纳谈起过他,但没有跟你讲过。有个人要杀死我时,是留波夫救了我。也是他为我治疗伤口,然后放我走的。他想了解我们,因此,我会回答他提的问题,他也会回答我的提问。有一次我问他,他的种族的女人那么少,如何繁衍生存。他说,在他们来的那个地方,种族里有一半是女人;不过要等男人们准备好合适的地方,才会把女人带到四十块土地上来。”

“要等男人给女人准备出地方?好吧,那他们得等待很久了。”埃波尔·邓德普说,“他们跟榆树梦里的那些人很像,他们屁股朝前,脑袋拧到后面。他们把森林变成了一片干燥的沙滩,”——她的语言里没有“沙漠”这个词——“难道这叫给女人准备合适的地方?他们应该先把女人送过来。也许他们的女人会做伟大的梦,谁知道呢?他们在倒退,塞维尔。他们毫无理智。”

“一个族类不可能毫无理智。”

“但是你说,他们只在睡觉时做梦;如果他们想在清醒的时候做梦,就得服用毒药,那么梦就会失去控制,这也是你说的!还有比这更疯狂的族类吗?他们区分不出什么是梦之时、什么是世界之时,跟小孩子一样。也许他们砍树的时候以为大树还能活过来吧!”

塞维尔摇了摇头。他仍在跟女头领说话,就好像他和她单独待在白桦林里一样,声音平静、犹疑,近乎昏昏欲睡。“不,他们十分理解什么是死亡……当然,他们不能看见我们所见的东西,但对确定的事物他们比我们知道得多、理解得多。留波夫理解大部分我跟他讲的东西。而他跟我说的很多事情我却都不明白。并非因为语言妨碍了我的理解,我知晓他的语言,他也学会了我们的话。我们把两种语言都汇到一起。但他说的一些事情我无法理解。他说羽曼们是从森林之外的地方来的。这一点很清楚。他说他们需要森林:用大树做木材,用这些土地种草。”塞维尔的声音尽管依然柔和,却引发出回声;银色树林间的人们聆听着。

“这一点,对我们那些目睹他们砍伐世界的人来说也十分清楚。他说,羽曼是跟我们一样的人,我们实际上密切相关,如同近亲,就像赤鹿跟灰鹿的关系一样。他说,他们来自另一个地方,那里不是森林;那里的树木都被砍掉了;那儿有一个太阳,不是我们的太阳,我们的是一颗星星。你看,这些话我就弄不清楚。我能重复他的话,但不知道好些话是什么意思。这并不十分重要,很明显他们需要我们的森林为己所用。他们的形体是我们的两倍,他们有比我们射得更远的武器,还有火焰喷射器和飞船。现在他们运来更多女人,然后就会有孩子。他们现在大概有两千人,也许有三千,大部分在索诺尔。但如果我们等上一代或两代人,他们就繁衍起来,数量就会加倍、再加倍。

“他们屠杀男人女人,他们不放过那些要求偿命的人。他们不会在争斗中唱歌。他们把自己的根丢在身后,也许是丢在他们离开的那个森林里,那个没有树的森林。因此他们服用毒药,放出他们心里已经死亡的梦,但这样只能让他们迷醉或者生病。谁都无法断言他们是不是人,他们头脑清醒还是疯狂。但这并不重要。他们应该被赶出森林,因为他们很危险。如果他们自己不走,就必须把他们从土地上烧掉,就像必须烧掉城市树林里那些蜇人蚁的巢穴一样。如果我们坐等下去,被熏出来烧死的就是我们自己。他们会像我们踩死蜇人蚁一样踩死我们。

“有一次我见到一个女人——那还是在他们烧毁我的城市艾士瑞斯的时候——她躺在一条小道上,挡在一个羽曼的前面,向他索偿性命,而他一脚踩在她的背上,碾碎了她的脊梁骨,然后就像踢一条死蛇一样把她踢到一边。我亲眼看见的。如果羽曼们是人,那么他们这些人不适合做梦或像人一样行事,或者未受过这样的教育。因此他们深受折磨,去杀戮,去摧毁,被内心的神灵驱使着。他们不把这些神灵释放出来,而是试图予以铲除、否认。如果他们是人,他们一定是邪恶的人种,否定自己的神灵,害怕在黑暗中见到自己的脸。卡达斯特的女头领,请听我说,”塞维尔站了起来,在坐着的女人中显得突兀而高大,“我认为时候已到,我该返回自己的土地,返回索诺尔了,回到那些被放逐、被奴役的人中间,告诉那些梦见了焚城的人跟我去布罗特。”他朝埃波尔·邓德普鞠了一躬,便离开了桦树林,仍是一瘸一拐,胳膊上打着绷带;不过,他快捷的步伐和头部的姿态让他看上去比其他人更健全。年轻人悄悄地跟在他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