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哥哥救我”◎

语声落下,折枝柔白的小脸上彻底褪尽了血色。

方才的百般踌躇如今都熄了,心中只余下嫁到相府后的凄凉下场。

慌乱中,折枝松开了握着步摇的指尖,双手握住他的袍角低声哀求——

“哥哥救我。”

这过于特殊的称呼脱口,折枝便觉出是情急之下说错了话,瑟瑟抬眸去看谢钰面上的神情。

生怕因此牵动了他这十几年来离散在外的怒火。

谢钰面上未见怒容,只抵着她下颌的长指略微一顿,继而缓缓往下,落在她的颈上,微凉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抚过她的咽喉。

“谁是你哥哥?”语声温柔,隐带笑意。

那双漆眸里,却无半分笑影。

桑折枝握着谢钰袍角的手指轻颤了一颤,却又很快收紧。

再开口时,语声中已带了哽咽。

“谢……谢大人,求您搭救我这一次。折枝必当结草衔环报答您。”

“求人的时候,这般许诺的可太多了。”谢钰淡看着跪在他身前的少女,指尖轻点在她纤细如花枝的颈上,语声淡漠:“只是最后能做到的却少。往往还有人恩将仇报。”

话音落下,倏觉指尖一烫。却是小姑娘那双杏花眸里的水雾终于凝结成珠,连串坠下。

谢钰皱眉,收回了手。

广袖随之拂过小姑娘的臂弯,被她紧紧握住,更多的泪水从那双杏花眸里接连而落。

“大人,求您……”她再次开口哀求,泪水珠串般坠下,落入他深蓝色的官服袖口,转瞬消弭不见。

谢钰垂目望了眼官袍袖口上被泪水濡湿的云雷纹,薄唇紧抿,似有不悦。

轿内气氛僵持,滴水成冰。轿外的人眼见着迎亲的时辰一点一滴无声过去,更是心急如焚。

终于有人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在轿帘前,磕头道:“谢大人,您,您开开恩。要是误了迎亲的时辰,奴才们多少命都赔不起啊——”

谢钰有些厌烦,再开口时语声冰冷:“回去禀报你们左相,人,我留下了。”

轿外的人一惊,慌乱道:“可,可是……”

谢钰懒于多言,只伸指随意叩了叩轿内小几,官轿便被人重新抬起,稳稳当当地往前走去。

官轿走了一阵,外头的喧闹声重新响起,大抵是到了人流如梭的朱雀长街上。

最初的愕然与劫后余生的庆幸被这份热闹一冲,也渐渐散去。折枝这才似回到了人间,含泪止住了泣音,俯身与他道谢。

那双鸦青长睫随之垂落,掩住了眸底的慌乱。

她不知谢钰这是要去哪,也吃不准他那句‘留下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思虑再三后,折枝迟疑着自袖袋里取出一方绣帕递了过去,目光落在他的袍袖上,语声低微,犹带哽咽:“大人若不嫌弃可先用着。待回去了,再送到浣衣房洗过。”

谢钰没接她的帕子,只略一抬手,将袖口展开在她的手心里。

深蓝色的袍袖上犹有泪痕,却已浸透了金丝,渗进了缎面里。

折枝轻轻一愣,旋即垂首,乖顺地将上头的水迹轻掖了掖,直至浅淡到看不出区别,这才抬眸望向他。

谢钰却早已收回了眸光,恢复了初见时的疏离。此刻正重新执笔添墨,去绘那张未完成的仕女图。

折枝略微直起身来,往他跟前的乌木小几上望去。

谢钰笔下的仕女图已近完成。纸上美人云鬓蓬松,身姿曼妙,却唯独一张秀脸未着点墨,空白一片。

而此刻他调了些明黄色彩,却不曾绘上五官,反倒是在美人的云鬓上又添了一支金簪。

折枝静静看了一阵,愈看愈觉得有些奇怪。仕女图上纤毫毕现,便连美人云肩上的细小流苏都清晰可见,却唯独避开容貌不画。令人不得不对画中的女子的身份有了诸多揣测。

是养在深闺,性子清傲不爱入画的贵女?

是高居庙堂,常人不可窥视的金枝玉叶?

亦或是一位……有夫之妇?

折枝正胡乱想着,上首却传来谢钰带笑的语声:“一直看着,是觉得眼熟吗?”

折枝略微一惊,以为自己的心思被他窥破,面上有刹那的慌乱。

生怕因无意间窥见什么秘密引来杀身之祸,折枝忙低下眼不敢再看:“不……不眼熟。”

谢钰笑了一声,随意转过手中的工笔,以末端轻点上美人发上的金簪:“那这支金簪呢?可有印象?”

折枝无端觉得危险,立时便一口咬定道:“没有印象。”

谢钰的语气淡了几分:“都未曾仔细看过,便说没有印象。是不是敷衍了些?”

折枝一惊,生怕自己惹怒了眼前这位喜怒无常的权臣。忙抬起眼来,认认真真地往金簪上看去。

仕女图上的金簪并非是寻常样式,而是巧妙地以金簪为枝,镶了珍珠与红玉制成缠枝花模样。

最初看的时候,折枝也只道是一支模样别致些的簪子,但这次细细看去,却越看越是心惊。

一直过了好半晌,折枝才敢斟酌着低声开口——

“这支簪子用料华贵。用作主枝的金簪是赤金打制而成。其外环绕的绯色莲瓣从光泽来看,似非常见的红玉髓、红玛瑙等物雕成,反倒是极为昂贵与罕见的红珊瑚精雕而成。”

折枝的声音低了下去,尾音隐隐有些发颤:“赤金暂且不论。光论珊瑚——盛京城中原本不产这个物件。寻常人能见着的不过是些残片,且色彩斑驳暗淡。像这般鲜艳似血,且能够打制成首饰的,多是……贡物。”

最后两个字落下,折枝的心跳得宛如擂鼓,忙低垂下脸,低声解释:“这不是寻常贵女能够用得起的东西。折枝并未见过。”

轿内静谧了一瞬。

谢钰信手执起几上的仕女图,放在眼前看了一阵。

再开口时语声平淡,听不出喜怒。

“是吗?”

折枝方想点头,原本一直往前的轿子却已无声停下,旋即平稳地落了地。

谢钰转首,挑起了轿帘。

外头明灿的日光一齐涌入,令折枝下意识地偏过脸去,拿袖口略挡了挡眼睛。

等她习惯了光线放下袖子的时候,谢钰已下了官轿。

折枝想要跟上,可甫一动弹,方觉因半跪而一直被压着的小腿针刺似的麻木,一时竟没能起身。

窘迫间,眼前的光线略微一暗,却是已经下轿的谢钰回过身来,抬手递到她的跟前。

谢钰的手指修长冷白,垂落的深蓝色袍袖上依稀可见她的泪痕。

折枝耳根一烫,低下脸,隔着袖子搭上他的手,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来。

刚迈出官轿,便又像心虚似的,很快收回了手,藏进自己袖中。

“谢大人——不,二公子,您来了。老爷与夫人正在花厅中饮茶,小的这便给您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