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岑照回首过来时,便见少女像只轻盈的小鹿向他扑来,像是若干年前幼时的她每一次向他扑来时,两幅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重合,恍惚间,一阵出神。

直至身前“哎呦”的一声他才回过了神来,是岑樱撞在他胸膛上,额头也撞着了他下巴。他环住妹妹的腰,将她扶起:“小心些。”

“都已经十七岁了,怎么还这么冒冒失失的。”

将人扶稳,又似幼时那般关怀地去瞧她撞疼的地方,岑樱揉着额头,脸上漾开甜美又有些傻气的笑:“不妨事的……”

“樱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算被门槛绊倒,也不会哭鼻子了。”

岑照没说话,看着妹妹稚气尽褪、出落得花柔玉媚的一张脸儿,心中忽涌起些许怅惘。

他抬手替她理了理头上缠在一处的钗环与跌乱的鬓发,仍如旧时。

岑樱也看着兄长,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如今的他,五官轮廓更显锋锐,介乎于陌生与熟悉之间。

她抱住了他,闷闷地把脸贴在他胸膛上:“阿兄,樱樱真的好想你啊。”

“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岑照回抱住她:“阿兄也很想樱樱。”

当年他在柔然内乱中与母亲流落两国边境,母亲为保护他,被仇人糟蹋而死。是养父救了他,让他得以亲手报了母仇安葬母亲,并将他带入魏朝,给他取名,岑照。

照,日月之照临也。他从此有了汉人的名字,也有了父亲和妹妹,得以平安健康地长大,也得以学会治国□□之策。

十七岁那年,族人找他回去继承可汗之位,他只好离开。然而等他在柔然王庭里站稳脚、派人去往怀荒接他们时,却得知养父早已带着樱樱搬家,于是才明了,是阿父不愿再与他来往。直至去年年末接到养父的书信。

二人在亭中坐下,岑照把当年“走失”的原因说了,只没提自己的王族身份。又从怀中取出一物来,岑樱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串十分漂亮的宝石狼牙手链,尖尖如月的一截狼牙,两侧打磨了孔,以红绳穿之,并以五色宝石。

岑照拿过妹妹柔嫩的小手,替她系上:“你的生辰礼物。”

他记得她的生辰是六月二十,虽然现在想来,这很有可能只是阿爹随口胡诌的一个日子,不过从小到大她都过的是这一天,也就提前备下了礼物。

瞄一眼她颈上露出的半截红绳:“我给你的项链呢?”

岑樱一下子红了脸,支支吾吾地:“给夫君了……”

当初当掉哥哥的项链去给夫君买砚台的事还历历在目,岑樱十分羞愧,总觉得有些对不起哥哥。

她原是想着没人会买这么个造型奇特的项链,还特别央求掌柜给她留着等她赎回,可后来一连串的事,也就耽搁了。若不是夫君有心叫伯玉哥哥赎了回来,她到现在都没脸再见哥哥。

不过项链现在也不在她这里,她只好把玉佩取出来给兄长看,“这是夫君给我的,我们交换信物了。”

“樱樱。”岑照却没看那玉佩,“你的那位夫君……陛下,他对你好吗?”

岑樱有些不好意思:“哥哥怎么知道……”

岑照不说话,等着她的回答。她点点头,轻声却很坚定地说:“陛下对我很好。”

很好。

岑照看着妹妹赧然而微扬甜蜜的眉眼,一时间,倒不知是该担心还是欣慰了。

他道:“哥哥只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不管何种境地,都不要把自己的心完全交出去。”

“情之一字,受伤的总是女子,他是天子,日后总难免会有旁人,即使没有,朝臣和世道也不会允许他没有……”

“他答应过我不会有别人的。”岑樱赶紧道,“也正想着和别人退婚。”

这样么?岑照眉头微蹙。也难怪过来时听说这位皇帝陛下一直未有完婚。

兄妹俩说了一会子话,亭下传来宦官尖利的通报声,是皇帝来了。

嬴衍还穿着方才在徽猷殿中接见柔然使者的朝服,头戴通天冠,阴着脸负手走上亭台。

岑樱一下子从兄长身边弹开:“夫君,这,这是我兄长。”

想起他几次三番因为哥哥而吃醋,她总有种做了坏事被他抓了个正着的心虚。

嬴衍面色峻冷,瞄了眼她手上新得的一条狼牙链子,还不及细看,她便缩回了袖子里。

他心里那股隐隐的火又升了上来,强抑下了:“那日箭场里就见过了,不用你介绍。”

岑照正将两人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心里一阵不悦。面上却是恭敬的:“在下汉名岑照,多谢陛下对我父亲妹妹的照顾。”

——

虽然心中不喜,嬴衍到底放了岑治出来,夜里又在徽猷殿的偏殿里摆了宴,令父女三人团聚。

但除却这一顿有他出席的晚宴,岑樱并不被允许单独面见父兄,她满腹的话都不及和父亲说,他便命人送了岑治与岑照离开,化名柔然使者住进四方馆。

无论如何这也比把他幽禁在宫里好上许多,因而岑樱虽然失落,也知足地并没有抱怨什么。

夜里温存过后,寝殿烛灯微弱,透纱朦胧。她欹卧枕上,看了他俊朗的眉眼许久。

“夫君,你喜欢樱樱吗?”长久的沉寂里,她轻轻问道。

她直觉他今日不太高兴,方才又把她往死里折腾。

嬴衍实则也并没有睡着,不冷不淡地应了她一声:“嗯。”

嗯是什么意思嘛……她有些小小的失望,仍是道:“那你要对我哥哥和我爹爹好一点啊,不可以总是一幅冷冰冰的样子的,好像谁欠了你钱似的。”

“他们都是我最亲最亲的人,尤其是阿爹,他瘸了腿,当年为了把我和哥哥拉扯大,吃了很多很多的苦。我和哥哥也是什么都没有,你怎么能胡乱吃他们的醋呢……

他不说话,似是默认。岑樱又把头凑过去,轻轻地说:“你要是真喜欢我,就应该把他们也当成你的家人一样对待,不可以再像上回白马津那样了……”

他们是他哪门子的家人。

女孩子还在一口一个家人试图劝他,嬴衍却是一阵心烦意乱。

岑治分明从未接纳过他,岑照看他也是充满敌意,且多半想要带她离开,否则也不会说什么和亲之语了。

何况他们与他有什么相干,岑樱喜欢他还欺骗他背弃他,遑论他们。

他的家人,理应是岑樱和他们以后的孩子。

“知道了。”他最终应,睁眼对上女孩子水雾蒙蒙又饱含期待的目光,原本冷硬若磐石的心莫名柔软了些,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我们要个孩子吧,樱樱。”他亲吻着她额头,低声地说。

有了血缘上的维系,他们才能真正是一家人。否则,她永远可能为了岑治或是岑照再一次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