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八月既过,洛阳城又进入深秋,初霜陨细叶,秋风驱乱萤。

年底政务繁忙,嬴衍为能多得时间陪伴妻子和那未出世的孩子,索性将书案都搬进了寝间。

自她有孕后他变得温柔许多,常常是将她抱在怀里,一边批奏章一边讲给她讲那些她听不懂的政事。

岑樱常常听得云里雾里,为此,不止一回地和他抱怨:“你给我讲这些做什么呀,我又听不懂。”

他则总是用批奏章的朱笔点点她鼻头:“不是教你,是朕在教自己未来的儿子,不可以吗?”

对于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他好似表现出莫大的期待,几乎日日都要缠着她和孩子说话,时间一长,岑樱自己也对那孩子的到来隐隐期待起来。

她是个孤女,父兄虽然疼她,却都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这会是她第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更是她和他的孩子,焉能不爱。

时间很快过去,进入十月,舒氏阖族流放的风波渐渐没了声息,洛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岑治父子平安抵达柔然王庭的书信已经传来,他们在离境的途中从皇帝书信中得知了岑樱有孕,岑治又修书一封,絮絮叨叨地叮嘱了许多,从前清溪村里那个唠叨的老父亲又跃然纸上,看得岑樱热泪盈眶。

嬴衍进来的时候,她已将那封信来回看了三遍。听得宫人的通报,忙把书信收起,把眼泪擦了擦扬起盈盈的笑脸来:“夫君,你下朝啦。”

都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爱哭……

他无奈一笑,先除了冠服新换上了身常服:“今天感觉怎么样?会难受吗?”

岑樱摇头:“我没什么的,只是有些爱睡觉,下午我说看会儿书吧,迷迷糊糊又睡着了,方才才醒……”

她现在怀妊才三个月,妊娠带来的影响只是嗜睡、恶心和厌油而已。不过她是农家出身,从前的饮食本就舍不得放油,因而并不觉得难以忍受。

只是一日间睡的时间越发长了,常常是白日里看着书看着书就入了眠,再醒来已然太阳落山。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小萝家的花花,懒懒的,动也不想动。

柔和的初冬从菱花交织的窗户里透来,照得小娘子温润玉透的面颊泛着柔和的金辉,有若披沐佛光,温柔又清婉。

嬴衍视线一错不错地看了她一晌,依恋地凑过去和她脖颈相贴,大手轻抚上秋日渐厚的裙装下依旧平坦的小腹:“他有踢你吗?”

他突然的靠近令岑樱下意识躲了一下,口中答:“还早呢。大夫说要四个月左右才能感知到宝宝的。”

他又低头看着她慌张乱颤的眼睫,握着她微凉的手,一根根轻轻揉搓着,酥麻的触感一直从手心和指尖传至脸上。

感知到耳后微微急促的气息,岑樱脸上渐烫,身子也跟着热了起来。好在他很快被她腕上的白玉镯子吸引了视线,轻轻握住了:“何时多了副镯子?”

她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好看吗?”

皓腕凝霜雪,玉色亦清润通透,嬴衍道:“很衬你。”

“只是往日不曾见你戴过。”

岑樱莞尔:“是我阿爹临走的时候给我的,说是庆贺我们的新婚之礼……”

又很小声地道,“夫君……虽然阿父他什么都没有说,我却有些怀疑这镯子是我阿娘留给我的……不是宫里,哪会有这般名贵的玉器呢?你觉得呢?”

“这也未必。”

“那你见过我阿娘吗?她是不是生得很美丽?”

小娘子期待地看着他的时候,嬴衍正取下一只手镯对着照射入窗的夕光细细地看,当看清那玉镯内侧细微的一行小字,他眼中笑意微凝。

另一只手镯的内侧同样刻着字,连起来,便是“火燃我爱爱不销”、“刀断我情情不已”的字样,非对着光不能得见。

他心下已有几分猜到这镯子的主人是谁,将手镯戴回去,口中道:“不记得了。”

岑樱并未察觉,诧异地追问:“你怎会不记得呢,她不是你姑姑吗?就真的一次也没见过?”

他便很耐心地解释:“幼时我长在长安,是故不晓。等到七岁时赴洛,你母亲已然死去,这期间或许小时候的年节里见过吧,但那时候太小了,实在没有记忆。”

“好吧。”岑樱遗憾地叹气,“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想她了。”

“就比如这几天,我有些难受,老想吐,又想睡觉,有时候迷迷糊糊地就会想,当初阿娘怀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她生下我,是不是吃了很多的苦……”

“别乱想了。”嬴衍及时打断了她的联想,“孕中易忧思,别耗费太大精力。你母亲,一定在天上好好地看着你呢,她会保佑你平平安安生下我们的孩子的。”

女子怀孕最是凶险,说他自私也好心虚也好,他还是不愿令她知道她父母的往事,以免受了刺激遇上不测。

岑樱也没过多纠结这一点,嫣然笑道:“夫君今天打算教什么?”

“接着讲昨天的《左传》吧。”他随手拿起案上的书。

这段时间以来他常常读些史书上的故事给她听,既是在教她腹中的孩儿,也是在教她。

岑樱终究还是过于稚嫩了。自小长在乡野,虽然识字明理,但实则并没有接受过良好系统的教育。作为皇后,还远远不够。

这一翻却翻到了《左传·文公元年》楚太子商臣密谋弑父事,他心头一跳,忽而漫开无边的恐慌,又面无异色地将书页翻过。

岑樱却已看到了那一篇,问他:“夫君,你会去看太上皇吗?”

自上回太上皇发难被郑氏中断后他便加强了对于上阳宫的软禁,她并不是同情或者担心太上皇,而是想起大婚日那位舒御史的进言,担心父子关系失和会致使朝臣议论,对他不利。

毕竟国家以孝治天下,若是做皇帝的都对父亲不孝顺,又从何要求天下人的忠心呢?

再加上谢姑姑很快也该生产了,她也很想去看她。

嬴衍皱眉,面色很快阴翳下来:“不去。”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他对父亲的感情早已在多年的猜忌与制衡中消失殆尽,说来可笑,曾经他也很想从父亲身上汲取一二分父爱,即使是他把自己扔在长安的时候,即使是险些死在凉州、他也不闻不问的时候,即使是纵容薛氏害他的时候,也还残留了一丝期望,认为父亲不会轻易放弃自己这个栽培多年的嫡子。

然而生辰宴一事,终是叫他失望透顶。没有立刻翻脸杀掉老二老三那两个杂种,便是他对父亲最后的一点情份。

什么父子兄弟他都不在乎,他没有家人,有的只是岑樱和他未来的孩子而已。

他想要的,曾经失去的,自会从他未来的孩子身上去索取。那些背弃他的,也永不会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