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巴黎之死(一)(第2/2页)

“唯有天使的歌声才能这般动人。”一个苍老的妇人虔诚地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她询问声旁的陌生人。

正用手绢擦拭眼角的女人侧过头,轻声回答:“他叫艾利亚诺拉。”

老妇人怔了一下:“哦,这个名字,有点儿女孩子气了,不过很适合他。”

艾利亚诺拉其实是个中性名字,男女都可以使用,但是显然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更加简单明确的爱丽丝,或是更彰显身份的阿里安娜,亦或给男孩儿选择艾伦或是亚历山大。

不过不知为什么,这个名字却和台上的人有着极高的契合感。

都那样暧昧、模糊,格格不入又迷幻朦胧。

女人闻言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漫不经心地说:“您的认知是正确的,他是圣母院去年甄选的阉伶,平常都在巴黎皇家剧院演唱。”

老妇人为女人口中的信息震惊了一下,良久之后才抬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感叹道:“圣母啊……”

但到底是感叹什么,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路易十二是一名非常虔诚的教徒,他登基后,高卢境内的教堂数量几乎是翻了一倍,教堂收取的各种名目繁多的杂税多到甚至能再养活一个梵蒂冈,繁重的赋税正是导致起义军揭竿而起的理由。

不仅如此,此刻的世俗观念认为,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属物,不具有在公共场合演唱的资格,更没有为上帝献唱的权利,所以无论是歌剧院还是教堂唱诗班,都完全由男性组成。

但年幼的男童声线高亢,尚且能演唱高难度的圣歌,可是等到演唱技巧娴熟的男童到了发育期,他们的嗓音就会迅速低沉下去,不仅无法驾驭圣歌,就连普通歌剧中的女性角色都无法担任。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阉伶这一群体应运而生。

在男孩到达发育年纪前,将其阉割,他们就将永远保留孩童般清澈明亮的声线,以及窈窕纤柔的身姿,甚至连稚嫩的美貌都能留存得更久一些。

至于那些死在阉割手术中,或是多年之后身体畸形、发育怪异的阉伶,就被大众轻易地忽视了。

而为了供养这些教堂,路易十二允许教堂选取相貌端正、年纪正好的年轻男孩,培养成阉伶组成唱诗班,于是买卖人口的商人忽然发现,相比起女性,小男孩竟然也成了价格昂贵的货物,这个命令又导致许多家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商人们像训练妓女一样训练那些天赋卓越的男孩儿,让他们具有女性的柔美和婉转,保持着纤细窈窕的身形,以博得神父们的喜爱,等他们年纪大到不再适合待在唱诗班,就会进入贵族的宅邸,或是去歌剧院献唱,在路易十二逝世的前一年,高卢境内的阉伶已经突破了五万。

唱诗班的训练结束,年幼的小孩子们跟随神父回到阅读室学习,年长的孩子们则心照不宣地拉开了距离,先后登上了守在后门的马车,那些马车上有不同家族的徽章,还有几辆则是租赁来的公共马车。

艾利亚诺拉坠在最后,一边解开扎起头发的发带,一边走出种满了月桂树的花园。

花园尽头是一扇雕刻着常春藤的石拱门,那里立着一个身体肥胖、双臂相较身体比例而言有些细长失调的男人,他胸腹膨鼓,面庞虚肿起皱,但又光滑无须,像是一只怪异肿胀的发面馒头,带有精美刺绣的硬质呢外套穿在他身上,和勒住了一条松软面包没什么区别。

他正伸长了脖子往花园的小路里看,见到艾利亚诺拉的身影出现在小路尽头,他转过头对外面招呼了几句什么。

就在这时,一旁的丁香丛被拨动,香橙树的叶片窸窸窣窣地打在艾利亚诺拉手臂上,圣母大教堂的这片花园占地广阔,连着后面一个小山丘,死去的松柏笔直的尸体挺立在沼泽里,厚荚相思倒伏的尸骨上落满蓬松厚实的绿色苔藓,能够吸收掉一切声音——哪怕是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在外面也只能听见死一样的寂静。

他抬起透明的淡紫色眼睛,色泽妖异的眼瞳看着被精心修理过的花园外围,一角雪白的布料从香橙树后面漏出来,然后是神父慈祥的脸。

神父凝视艾利亚诺拉,像是凝视珍爱的孩子,他有一双还保留着婴儿般纯净神情的蓝色眼睛,圆胖的脸庞中央嵌着一只松软的红色大鼻子,看起来像是最受小孩欢迎的那种圣诞老人。

“亨伯特神父,”艾利亚诺拉微微偏转身体,和站在香橙树后的神父对视,“您有什么事吗?”

亨伯特一只手里握着羊皮面的经书,神情温和:“巴黎外面的叛军在蠢蠢欲动,教堂有天主的庇佑,他们不敢将肮脏的靴子踏上这里的台阶,艾利亚诺拉,你这几天要小心一点,晚上回教堂来睡吧,你的房间一直为你保留着。”

艾利亚诺拉扯下一片香橙叶子,随手揉碎了,浓烈苦涩的气味冲出来,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好的,我记住了,谢谢您,亨伯特神父。”

“不管那些贵族对你许下怎样的诺言,”亨伯特神父说,“你要知道,除了教堂,没有哪里能真的包容你这样的人,这也是你一直留在唱诗班的原因,不要被他们骗了。”

艾利亚诺拉扔掉手里那团碎叶片,用指甲去刮凝固在掌心的粘稠汁液,淡紫色的眼睛里堆起了冰雪一样的笑意:“我不会忘记的。”

阿拉德在门口又等了一会儿,才见到艾利亚诺拉走过小径出来,他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有些急促道:“我还以为你又遇到了麻烦,有人来纠缠你了吗?”

和他怪异肥壮的外表不同,他的声音甜美纯澈,但配上他扭曲的外形,原本甜美的声音也显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就像是成人发出了婴孩的啼叫。

艾利亚诺拉快速越过他:“没有。”

男人点点头:“那就好,我们的时间有点紧了,皇家剧院的歌剧马上要开场,你还要换衣服化妆,听说今天陛下也会来,你……你今天晚上要和他走吗?”

他最后一句话问得有些小心翼翼,偷偷地观察着容貌过分惊艳的少年的神情。

对方对于这个问题却没有任何的不适,平静得有些漠然,单手抓住了马车的车厢扶手,轻快如小鹿般跳上车:“那得看他今天愿意付出什么。”

“好了,赶紧出发吧,今晚的巴黎还在等待我。”

男人低下头,轻轻叹息,车厢门随之啪一声打开,露出艾利亚诺拉精致美艳的脸:“阿拉德,我就要迟到了!”

阿拉德看着小主人略显不耐的面庞,下意识地笑起来:“是,我的巴黎。”

等阿拉德挪动肥壮的身体挤上马车,等待已久的车夫立即挥动细鞭,两匹皮毛丰盈的马儿哒哒迈动蹄子,踩着巴黎的青石板路,快速掠过街道两旁破衣烂衫挤挤挨挨的难民们,在他们饥饿又羡慕的渴求眼神里,向着灯火璀璨暗香浮动的塞纳河畔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