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小舟被一蹬,荡开水波飘远了。

也不知道她哪来的一股蛮力,硬是将他拉了起来,拽入了前方那片五光十色的人间里。

姑苏的中秋,满街挤挤攘攘。

彩舫笙箫,玉楼画桥,人们举着琉璃灯盏,往水里投掷鱼饵。桥下墨色河水里,碧绿橙黄、胖头胖脑的锦鲤争相抢食,涟漪激荡,让水中的圆月倒影碎成了好几瓣。

今晚,大概很多不常出门的贵小姐都出来凑热闹了。路上时不时便能看见戴着帷帽的年轻小姐被一大群仆从簇拥着出行。哪怕与心仪的公子同行,中间也隔了几个电灯泡。

所以,当他们看见了一个宝蓝衣衫、年轻秀丽的少女,无所顾忌地牵住一个俊俏男人的手往前跑去时,无不打心底感到了艳羡。

再一看,这对男女外表不俗,却没有仆从跟随。女方满头青丝用金簪绾成了已婚的式样,便道:这估计是一个调皮的小夫人,甩开了多余的下人,拉着夫君出来玩吧。

……

桑洱像飞出了笼子的小鸟,拉着尉迟兰廷,一口气跑到了中心大街。仰起头,满眼都映照着天上的华灯,由衷地露出了笑容。

果然,从明月轩逃出来是对的,终于可以出来玩啦!

在天蚕都的时候,她也逛过庙会。也许是两地文俗和富裕程度有差异,姑苏的路边小摊儿,倒是很少见到灵石、符篆等仙家道具,更多的是造工精致的小玩意儿。

一路走去,绸缎铺、书局、香烛铺、首饰铺……琳琅满目,看人眼花缭乱。

人越来越多,尉迟兰廷戴上了帷帽。桑洱在他前方,走走停停,温暖的小手却一直抓住他的手不放,仿佛怕松了手,他就会如一尾鱼溜掉。

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前面有一个小贩在叫卖茯苓饼、龙须酥等零食,都是姑苏当地的热门小吃。

桑洱要了一小纸袋,尉迟兰廷本打算付钱。没想到桑洱居然急了,不由分说地挡在了他身前。

仿佛是用行动告诉尉迟兰廷,今晚他负责玩得开心就好,花钱的事都她来包了。

尉迟兰廷挑眉,觉得很有意思似的,慢慢停了动作。

掌柜很快就递上了东西。闻着太香,桑洱蠢蠢欲动,才转头,就塞了一块进口,没想到东西会那么烫,她因为心急,舌头被烫了一下:“呜!”

桑洱被烫得伸出舌头,苦着脸用手扇风。那颗进了嘴的龙须酥也“出师未捷身先死”,滚到了地上。

忽然,桑洱听见身边传来了“噗嗤”的笑声。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发现尉迟兰廷正在笑话她。

透过帷帽,隐约看见了他弯起的双眼。

俊俏是俊俏,却也带了一股艳煞秾丽的邪气,令人心驰神荡。

桑洱气恼地扭过身,低头,在纸袋里挑挑拣拣。尉迟兰廷还以为她生气了,挑了挑眉,正要说些什么,她却忽然乘其不备,将一颗龙须酥塞进了他的唇里。

尉迟兰廷怔住了。牙齿咬碎了这颗雪白小球。

香酥甜脆。在空气里放久了,温度微烫,正能入口。

成功反将了他一军,桑洱得意地抬了抬下巴,像是一条翘起了尾巴的小狗。

这时,前方传来了一阵鼓掌声,似乎是有民间艺人在表演。

桑洱来了兴趣,拉起了尉迟兰廷的手,挤进了人群里。

从袖口露出的那截皓白手腕上,两只碧玉镯子映在了他的眼底,晃呀晃的。

尉迟兰廷看了一眼,移开目光。

没人知道,在这之前的中秋节,他其实从未像这样,开心地跑到大街上玩。

七岁前,他与母亲一起被囚在远离人烟的地方。

尉迟磊不允许母子经常接触。母子两人唯一的交集,是十天一次的短暂见面。

平常伴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苍老的哑仆,不会说话,一年到头,院子内外都静悄悄的。

所谓阖家团圆的中秋,是闻不到摸不着的一团雾。

后来,这个日子成了他的母亲和妹妹倒在血泊里的死忌。讽刺的是,今天也差点是他的忌日。

从那时起,他便不喜欢这个日子,对热闹的团聚佳节、人们的欢声笑语,避而远之。

但原来,他并没有那么排斥尘世的烟火气息。

置身于其中,甚至觉得……心情不错。

只是先前从未有人像这小傻子一样,硬是拉他来过节而已。

前方人群围着的空地上,站了一对兄弟。似乎是兄弟,均褐发碧眼、轮廓深邃。从外貌和服侍上看,他们应该是西域来的眩术艺人,等同于现代的魔术师。在他们中间,放了一株有成年男子高的漆黑铁树,枝干密集尖锐。两兄弟配合默契,念念有词,这株铁树上忽然间,吐芽开花,满枝雪白,梦幻至极。

围观的人们爆发出了热烈的喝彩声,叮叮当当的铜板和碎银扔向了他们。

“哇,真的开花了!”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好厉害啊!那是真的花吗?”

……

那对兄弟里的弟弟正在收钱,似乎听见了周围的窃窃私语,忽然站起来,在铁枝摘下了一朵花。

环顾了一周,他不经意与桑洱对上了眼,露出笑容,大步上前,当着所有人的面,笑眯眯地拈着花,递给了她:“香花……赠美人。”

说的居然还是一口略有些生涩的汉语。睫毛长长的,有几分含情脉脉的感觉。

桑洱:“……”

花递到了她面前,她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就接过了花。这艺人微微一笑,退后一步,回去表演下一轮了。

因为他这大胆的举动,将周围的视线都引了过来。这观众里,有老有少,不远处便站了几个纨绔子弟,身上染了酒味。循声看过来,顿时呆住了,露出了惊艳的神色。

虽然他们看出了这貌美少女似乎并非孤身一人,而与她背后那个戴帷帽的男子是一起的。但酒壮人胆,这几个纨绔子弟平时无法无天惯了,此刻带着家仆,人多势众,已是有些蠢蠢欲动,拨开人群便想走过来。

尉迟兰廷皱了皱眉。

桑洱还在研究那朵花的材质,眼前忽然落了一片纱。原来是尉迟兰廷将他的帷帽摘了下来,戴到了她的头上。

桑洱一呆,摸了摸帽子,手被牵住了。

她的手只能抓住尉迟兰廷的几根手指。此刻反过来,对方的五指一收拢,就完全可以包住她整只手。

尉迟兰廷言简意赅道:“走了。”

“……!”

桑洱不明所以,被拉着往前跑去。在拐弯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隔着纱朦朦胧胧,后方似乎有几个男人拨开了人群,想追上来,但最后还是被撇下了。

两人跑到了河堤旁,才停了下来,桑洱扶正了自己的帷帽,低头发现她刚才捻着的那朵铁树摘下来的花,已经变成了一抔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