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白日余热

落日完全坠入远处的建筑后方,徐诀收回视线,摁亮手机敲了几个字,瞧了眼右上角的时间又逐一删掉,打算再等五分钟。

他伏身搭着车头,轮子碾出一段距离,再滑回来,反复十来次,还剩四分钟了吧,怎么辞个职还那么费劲儿。

长期没上油的门轴转动时发出响声,徐诀忙直起身转过脸,看到门内晃出的陌生身影,他刚到嘴边要喊出来的名字又咽了下去。

那个服务生打扮的人行色匆忙,攥着员工卡到仓库登记信息要走了一瓶白啤,而后疾步闪回门里。

六楼包间落了窗帘,钢化玻璃茶几周围落座六人,个个衬衫西裤的商务打扮,一个赛一个衣冠禽兽。

桌面文件堆叠,烟盅压着表格、酒杯挤着烟盒,陈谴捧着瓶过桶酸啤为他们逐一满上,先给孟总倒,再给长沙发那四位倒,最后走到独占一座的男人面前倾斜瓶身。

褐红色的酒液流进玻璃杯中泛起一层泡沫,陈谴垂眼看自己的双手,没抖。

孟总道:“彭总,我就说不差吧?”

被唤作彭总的人搓搓下巴,目光扫过眼前人的侧脸:“差了点意思。”

“那是因为您玩儿惯了公主,没尝过少爷的滋味儿,”孟总拈起烟盅里的一颗烟蒂弹陈谴的大腿后侧,本来想崩屁股,手法不熟弹偏了,“这位还是个雏儿,待会您先爽。”

一桌的人全笑开了,满舌生花争论着该轮什么顺序,要用何姿势,唯独彭总敛着神,目光还粘在陈谴脸上游荡。

陈谴倒完酒,利落地一翻瓶身,拇指揩过瓶口沿,沾了酒液抹到嘴唇上舔去。

木塞堵住瓶口,陈谴放下酸啤,抬头跟彭总对视。

湃恒科技的几个高层,这个叫彭闳的他记得最牢,这位是公司里最有话事权的,孟总对他都得用尊称。

陈谴问:“您怎么总盯我?”

彭闳搭着沙发扶手,目光毫不掩饰地囚住他的眉眼:“你不懂倒酒要先给地位最高的人倒?”

这种规矩会所教过,在贵客面前犯错是大忌,陈谴却笑:“我人笨,第一次上六楼服务,不懂这些,彭总见谅。”

人是孟总带来的,孟总唯恐引火烧身,忙道:“彭总有所不知,这人肯定得越笨越好,咱们谈什么、笑什么,他满脑子浆糊岂不是比那些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要保险。”

陈谴心里冷笑,傻逼。

可对方给他个台阶下,他得装糊涂到底,挨着彭闳的腿边蹲下,他拨乱茶几上的文件,想腾出个空位:“几位大老板来这种地儿还谈什么公事啊,字字句句绕得人头晕眼花,要不都放一边去,等下好让我爬桌上给大家表演个妙的?”

他算是拿捏住彭闳对男的不来兴致,也对没眼力见儿的不抱好感,其余几人都抱了肘要看好戏,特别是孟总上回在袁双那儿饱过眼福的此时更是两眼放光。

偏生彭闳不拨文件,反而抬臂用力拨开他:“让你插手了?这桌上文件少一份儿你屁股卖烂了都赔不起!”

在麋鹿工作快六年足,陈谴什么羞辱性言语没听过,他不当回事,将拨乱的文件资料重又摊回原处,嗓子眼却梗塞。

恰逢门被敲响,陈谴起身:“送酒的来了,我去开门。”

是刚刚泼湿他袖子的服务生,陈谴挡在门内拿起白啤看了看,眉头微拧。

服务生心里惴惴,压着声儿问:“谴哥,我拿错了?”

ELK除了袁双,陈谴对哪个员工不是和和气气,眼下却挑高声调,带上几分指责的口吻:“谁让你挑小瓶装了?这分量赔礼道歉你认为够诚意?去换五百毫升的来,老板们喝不下还能留着我坐酒樽用呢,别太小气。”

服务生面露惶色,端着托盘快步而去,陈谴阖门留了道缝好给自己留足逃跑的余地,折身回到茶几旁,扯了个凳子紧挨住彭闳坐下。

几分钟前还开着黄腔的男人们已经人手一份资料聊起公事,其中一人问:“这次数额翻了两倍不止,行得通吗?”

“每次都问这屁话,就他妈数你最没胆识。”彭闳大放厥词,“行不通我们现在能坐这?听着,具体这样……”

酒杯见了底,彭闳将杯子往桌上一磕,陈谴忙倾身去添,又绕一圈给旁的都斟上。

到孟总身侧,过桶酸啤正好倾尽最后一滴,陈谴腰身被人一勾,孟总把他按到沙发扶手上坐着:“无聊吧?快你上场了,把彭总哄高兴了小费不差你的。”

陈谴攥着空酒瓶欲起身:“白啤还没端上来呢,那服务生干什么吃的,我催催去。”

“要什么白啤,这酒瓶子不够捅你?”孟总拽住他,在瓶身上叩了叩,“你要嫌这里头没酒往你那灌,不还有咱六个大老板的好东西么?”

彭闳还搁那总结:“……凌胜投资强是强,幕后老板还是太嫩了点,哪下得稳这盘棋。”

似是没想到会听到熟悉的字眼,陈谴睫毛轻抬,指甲抠破了瓶子上的酒标。

时候差不多了,他眼尾瞥向包间门,琢磨着那服务生来送酒,他就能伺机而逃。

不知等了多久,门终于开了,徐诀从晃动的树影下抬头,看见走出来的服务生又泄了口气。

说好半小时,他没等到辞职后奔下台阶跑向他的陈谴,只等来了浓云夜色,拂在手臂的晚风犹带白日余热。

这丝风非但没让徐诀冷静,反而击起他心头千层热浪,车把被他攥出指痕,他扔下车奔上台阶,往那服务生身前抬手一拦:“你认不认识陈谴?”

服务生还等着到仓库拿酒呢:“你找他啊?他现在没空。”

徐诀急了,辞个职的事儿,怎么还没空上了:“麻烦你,帮我去看看他还要多久。”

服务生被扯着胳膊,也急:“什么还要多久,他陪大老板呢,一包间六个大老板,今晚铁定出不来了。”

如同一记耳光狠狠扇到脸上,徐诀整个人僵怔住,耳鼓膜也嗡鸣作响,撕扯得每一根脑神经都疼。

怎么可能,陈谴说过去辞职的,怎么可能会中途跑去陪客。

六个大老板,六个,包间……

徐诀胸腔一窒,松开人急急迈步跑向门边,刚要掀开门,他倏地顿住,抓在门板上的手因用力而几乎要抠下一层漆皮。

他戚然回头,声音有点沙哑:“房号多少。”

话刚出口就被附近的汽车引擎声给盖住了,服务生没听清:“什么?”

徐诀猛一踹门板,踢得门在风中吱呀:“我问你房号多少?!”

六楼长廊的地毯仿佛是没有尽头的。

那些人谈完公事了,陈谴等不及服务生回来,挣开孟总勾在他腰上的手臂逃窜出包间,刚踩上走廊,就被人绊住脚摔倒在地。

他不觉膝头疼痛,只是抬眼望着走廊尽头,怎么能这样远。